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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万寿节,一切公务暂缓。其实皇帝也盼着这一天,前阵子实太忙,忙得连北都找不着,今天歇一歇,他该和素以好好聚聚了。

冯岚青捧了金龙褂来给他替换,他偏过头看镜子里,烛火杳杳,照出这身尊贵的行头。朱纬金佛朝冠,明黄绦东珠朝珠,一身的九龙升龙团花……有时候觉得是龙袍穿他,他不过就是个为之效命的衣架子。世艳羡帝王,谁知君王不好做?皇父远游云南,云南也是大英地界,他那头一封书信传来,尽是一路上引发他不满的见闻。以往是君忧臣辱,现不是,臣下的胡作非为要算他头上。说来可笑,他这个皇帝两面受气,细琢磨简直堪称窝囊。

他无奈一叹,转过头去问荣寿,“朕让每日问礼主子安的,好几天没听见回话,朕忙得疏忽了,她那里好不好?”

荣寿呵腰道,“礼主子都好,就是前两天染了风寒……”见皇帝脸色大变,忙道,“主子别急,那时候您昌平,皇后主子和淑妃娘娘都去瞧过的,说没大碍,这会子已经大安了。”

皇帝听了方点头,“大安了就好,这阵子冷落了她,朕还怕她置气呢!”

荣寿吞了口唾沫,越发躬下去,“礼主子贤良,必定能体谅主子的难处。再说主子天天打发鸿雁儿过去问安,礼主子那儿再闹别扭,可不就是有些不体意儿了么!”

说这话,心里真跳得嗵嗵的。万岁爷跟前贴身伴驾的只有他和捧砚的路子,鸿雁儿是外间伺候,万岁爷发话得由他代传。叫日日上礼贵处问吉祥是初八给的示下,这道恩旨的确被他给克扣了,但是这么干,也是问了皇后主子意思的。说实话,这种事纸包不尊,早晚要露馅儿。到时候怎么办?敢把皇后娘娘供出来?思来想去,只有往鸿雁儿头上扣屎盆子了。

皇帝是护短的,容不得下对素以有半点非议。荣寿脱口说她不体意儿,他横着眼瞥他,“杀才!”

荣寿本来就心虚,听了这么一句吓得够呛,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往自己脸上招呼,边打边骂,“不识眉眼高低的狗息子,叫多嘴!叫口不择言……”

皇帝没有理会他,抖了抖袍子跨出门,身后的东暖阁里好一顿啪啪之声。

皇上的万寿,天公作美,这日倒放晴了。入夜阖宫点起了料丝灯,清澈的光映着红墙,五步一个光点。皇帝站夹道口北望,发现这宫闱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诗意。四月里的凉风拂脸上,看远处迷迷滂滂的。隔了两道宫墙听见乾清宫里的声,来赴宴的臣工陆续到了。他站了一阵,心里期盼的不是热闹的盛宴,可是不办宴他抽不出空来,办了宴,却又要应付那些进宫道贺的大臣们。今儿不拘怎么都得和她腻歪腻歪,她上次过养心殿他睡着,后来听说了心里悔得什么似的。其实自己腾不出时间,很希望她能来伴着他。只是忌讳她怀着身子,不大好意思劳动她。细想想,万里河山总有办不完的差事,自己太较真,捡了这头丢了那头,闹得自己苦行僧模样,何苦呢!

正要举步走,看见一溜五连珠大红宫灯过来,皇后盛装打扮,笑着上前纳福,“给万岁爷道喜了。”

皇帝虚扶她一把,“前两天听说旧疾又复发了,朕也没能过去瞧,眼下都好了么?”

皇后道是,“老毛病了,不值什么。朝廷里事忙都知道,还特意嘱咐了别往那里传的,是哪个多事的唯恐天下不乱?”一头说一头给他整了整披领,“提起病呢,想起来,前儿礼贵染了风寒,身上不大好。还问来着,万岁爷怎么没来?她说主子事忙,不敢打搅。也是的,她怀着孩子,得了闲儿该过去瞧瞧。大肚子女辛苦,单放着她,也放心的?”

皇帝嗯了声,“朕是该反省。”

“这阵子没让敬事房传牌子?”皇后搀着他的胳膊进了乾清门,细声道,“把素以的牌子撤了知道么?她那么大的月令了,还是仔细些的好。安亲王福晋上回来瞧,说起她府上一个侧室,遇喜六七个月了,主子边上站规矩,伺候安亲王写了封信,结果孩子没了,说多造孽?咱们添个阿哥不容易,千万好生将养着是正经。”

皇帝不置可否,初八那天起就叫退敬事房了,素以撤牌子的事他并不知情。做皇帝只管庙堂,后宫的宫务做不到事无巨细。密贵妃那伙开发了,素以宫里就没有大威胁了。他事事放心,是因为信得过皇后的为。当初她尽着心的帮衬着他们,如今顺风顺水的,她和素以相处应该很和睦。至于牌子,撤了就撤了,横竖有没有牌子对他来说都一样。皇后督办宫规,再顾全,规矩不能乱。不说别的,一个大家子要运转还讲究方圆呢,何况是宫廷!

“办事放心。”皇帝对她一笑,“只有一宗,朕顾念不到的劳周全。朕和素以……也知道。待她好就是待朕好,朕心里感激一辈子。”

的丈夫,一片真心交付他,还要来成全,饶是不爱,听着也让难堪。皇后低头道是,淡淡的阴影拢脸上,眉眼看不真切了,声气儿几不可闻,“待好就是待自己好,都知道。”

皇帝没太意,和她携手下了丹陛。

就像一头扎进了海里,满朝文武一百多号黑压压跪下来磕头祝寿,愿吾皇万寿无疆。皇帝和皇后分了道,各有各的行当要照看。皇帝和诸臣工热热闹闹进了乾清宫正殿里,皇后绕了道儿去后头坤宁宫,那里一干诰命早就候着了。

女眷们穿着各色补服,放眼望去,除了宗室里的固伦、和硕公主,再就是几位排得上名号的王公大臣的家眷,别的面孔都生疏得很。她偏头问晴音,“亲家奶奶必定也来了,瞧是哪位?”

晴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再一细想,大概说的是素家太太,他们家二闺女不是和小公爷结亲了么!先扶了皇后上座接受参拜,群里找皇后的母亲,拿手一指,“和皇姥姥一处的是不是?”

皇后看过去,那位太太和素以脸架子有点像,十成就是了。今儿多,皇后瞧着热闹心里很欢喜。后宫妃嫔忙着招呼,诰命们找着座儿,一时众星拱月般围坐皇后周围。

先赐每一盏奶/子,祁汉混成一堆,大伙儿说笑取乐,学着爷们儿架势碰杯对干。皇后端着金盏抿了口,笑道,“升平署今儿精心安排了细乐,回头传了来大家赏赏。”众口一词都说必然极好,皇后笑得更开怀了,“这月月底宫里选秀秀,万岁爷要给宗亲指婚,指出去的是亲眷,留宫里的是姊妹。一年到头的,难得聚得齐全。往后多寻些由头进宫走动,也成全了咱们的亲近。”

又是一通附和称颂,多嘴杂,也辨不清谁说了什么。她只是把眼儿瞧素夫,打发晴音过去请。一会儿走近了,屈着身子给她请安。她起身掺了一把,温煦道,“自己家里,快别客套。”

素夫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奴才微末之,娘娘这么说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哪里的话,礼贵和处得亲姐妹一般,您家里二姑娘又指了娘家兄弟,这是亲上加亲的。”左右瞧,奇道,“素以怎么还没来?”

素夫跟着张望,“奴才也找她来着,进宫这么会子没见她露面……”忙又一笑,“小主儿大约有事耽搁了,横竖奴才没什么要紧事儿寻她,娘娘治下,还能有差池不成!”

皇后也一笑,抚着领上绿松石领约道,“她晋位四个月了,您记挂是该当,也不能为着什么天家大道理坏了伦。”对晴音道,“去庆寿堂问问,没的身子又不舒坦。”晴音领旨去了,她往素夫那边略靠了靠,戴着珐琅护甲的手素夫手上轻轻一拍道,“她晋位没到半年,家里尚不好进宫来。您大约还不知道喜信儿,说起这个可高兴坏了——她遇了喜,四个月了!”

素夫惊得几乎站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好了,合着两手直拜,“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这么好的事儿……哎呀的娘娘,给您道喜了!”

古来就是这样,妾有了身子,是儿是女都大妇手上。孩子见了面首先得喊大妇一声额涅,所以这样的喜讯,反倒是皇后占了大头。皇后笑吟吟的,眼里却隐约有泪,叹了口气道,“不瞒您,知道她怀了孩子,喜欢得坐都坐不住。先头贵妃作梗,们外头兴许也听说了,护着她,真连命都敢不要。为什么呢?不怕您笑话,膝下犹空,既然拿素以当姐妹,她的孩子就是的孩子。再说是宫里内当家,咱们主子爷的血脉,万一有个好歹,死了没脸见祖宗……您瞧……宫里有规矩,嫔妃临盆要请娘家进来的,到时候打发过府上接您。有您,她胆气大点儿,也有了依托了。”

素夫脑子活络,这话一出口她都明白了。只要生的是阿哥就得抱走,是这意思吧?事先知会也算尊重,因为娘家,产房里孩子先经娘家手。保姆抱走是后话,情总要留一线的。唉,可怜见的,宫里就这宗不好。得宠也罢,受冷落也罢,横竖儿子不是自己养。退一万步,为了孩子好,归皇后名下倒也没什么,只要不叫他忘了根本就好。

这里正说着,看见素以从地罩那头摇曳而来。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穿着玫瑰紫二色刻丝袍子。因着袍子腰身宽大,她又是个扁身子,只要不撸肚皮,隔着衣裳也能掩得住。只不过身形没大变,脸色却有些发白。上了胭脂点了口脂,反倒显出奇异的妖艳来。

素夫迎上前两步,又不好说什么,上下直打量。素以叫声额涅盈盈一拜,“先头看见阿玛了,隔着也没停下搭话,您二老身子骨好?玛法呢?他老家身子骨好?”

“都好,小主儿别记挂。”

素以心头一沉,进了帝王家,母女相见不能太热络。体面要摆头一条,连称呼都得留神,小名儿可不能乱叫,必须尊称小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偏过身给皇后蹲福,皇后让晴音来搀,体恤道,“这么沉的身子,万岁爷都说过特许不行礼,倒忘了不成?”

素以抿嘴笑道,“别前头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万万不敢。来也就露个脸,知道阿玛额涅进宫,给二老报个平安,过会子就要回庆寿堂去的。近来愈发懒,再经不得了,主子容告个假吧!”

皇后颔首道,“那些虚礼管他做什么,身子摆首位。略坐阵子,等给万岁爷祝了寿,道乏就回去吧!”

素以应个嗻,这才拉着母亲嘈切细语起来。她是报喜不报忧的,叫她额涅知道她过得多滋润,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么样?心里的委屈就嗓子眼里,要吐吐不出。一不小心红了眼眶,忙说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难受。

知女莫若母,其实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来。帝王家表面光鲜,私底下过得不香甜。她是笑着,可这笑容有几分真?素夫觉得无能为力,入了后宫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外头倒有丈母娘打女婿把闺女要回去的事迹,搁帝王家怎么处?不能责问不能反悔,除了点灯熬油别无他法。

“玛法想,没法子进宫来,叫带话给。”素夫压着声道,“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床底下放不起鹞子来,海东青关笼子里,心里有天,它还是个英雄。想想,是做鹞子还是做海东青?”

素以咕哝了下,揉着衣角道,“不还是个鸟英雄么!”

素夫被她回个倒噎气,“不拘怎么,日子是自己过。姑奶奶干什么活得那样?都是自己看不开。”

才说完,看见闺女像斗鸡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来是皇帝率领诸臣,浩浩荡荡从乾清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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