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失明

这个梦深杳得不现实。之所以不现实,正是因为这里本就不现实。

柳絮随风,云气入仙,花开遍野,姹紫嫣红,像神仙密境一般。我试着往前走,地上的草地一脚浅,一脚深,往天边蔓延,宽广得永无止境。

我暗叹,或许只有神仙住的地方,才会这么美吧。

终于看到了花草以外的东西。

那是一位身披碧色广袖留仙裙的女子,青丝绾作奇特的蝴蝶形状,背衬一天霞光,亭亭而立,昳丽无双,像是最光明的太阳。只可惜梦境模糊,让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的面前立着身着墨蓝深衣的男子,依旧辨不得容貌。男子不说话,也低头不敢看她。

两个人默立了许久。

默立到我看得无趣,准备想办法去醒过来时,女子柔柔开口:“遥夜,你为什么不看我啊。我……我长得很可怕吗?”

被称作遥夜的男子谨慎地合揖:“殿下是神女,怎会面目可怕?”

“那你就抬头看看我嘛。”

“……是。”

貌似那遥夜是抬头了,可只抬了一小下,立马给埋了下去。

“哼……”神女好像有点不开心,“你再板着脸,我罚你了!”眼瞅着遥夜要跪,她忙喊,“不许跪,不然我叫父神劈天雷劈死你!”

我看得出遥夜有点汗颜了:“……属下遵命。”

敢情这两人真是神仙,看来神仙也不见得懂事大度,不过这神女的小性子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遥夜又低头不说话了。神女纠结了一会:“那个……我大人有大量,不生你气就是了。你也不要老是板着脸嘛,要多笑笑,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嗯。”

也不知他们还要说多久,我可没这闲心思看活话本,那些人对有期有图谋,我不能再在这待下去!

岂料,我的愿望真灵验了。

周遭景物飞速褪去,那两个神仙也很快无影无踪,只留下眼前黑暗中的一星明亮,等我去追寻。

那里就是出去的方向!我拔腿就跑。

一番天旋地转,迎来的是刺眼日光。

再如何刺眼我还是第一时间跳了起来,适应片刻,迅速辨认自己在哪里。

本以为是在某处黑暗的牢房,亦或是地室,却没想到,我就这么……被活生生扔在了路上?抓人也不带这样的,扔在路上太没道德心了!

不过好在这条路偏僻,在旁边这寝宫大院的死角,应该没人看到。这寝宫……我揣着疑惑转去瞅牌匾,果不其然,立政殿,皇后寝宫,很好,非常好。

武后我尚惹不起,既然她把我抓了又扔在外面,我还是溜之大吉为好,有期他们也该担心了。

我直直往华月宫的方向去,却不想,见到的是贴了封条的华月宫,萧索惨淡,了无生机。

我还是来晚了?那该死的武后到底做了什么?

我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本以为只须等等,德妃娘娘和有期就会回来,可我等来的是却一群来收拾宫里东西的宦官。

我终于忍不住拉住一人询问。

“大概就是今日辰时,皇后娘娘请的仙道寻到了那个吃人妖孽……”

我一点点听他说完,脑中有什么东西也在一点点被蚕食,既空,又恨。

就在今早辰时,那些装神弄鬼的妖道舞了几下木剑,引了几阵粗陋术法,就将吃人妖孽的矛头对准了德妃。武后气势汹汹带着一众宫人前来搜宫,竟真的在华月宫里搜出了人骨残渣,加之近日华月宫鲤鱼众多,更是坐实了德妃娘娘鱼妖的罪名。

此事惊动了皇帝老儿,他来时,愤而怒,颤抖得不知如何处置。

可有期和德妃娘娘坚持说,她不是妖孽,她没有杀人……可证据确凿,没有人信她。

她抱资帝老儿的双腿磕头、哀求,却毫无用处。皇帝老儿怒到极致,将这件事交给武后处置,事后如何皆不过问,拂袖离去。昔日夫妻恩情,在十几年的冷淡中、在决然离去的背影中,终于散得一干二净。

武后捏起她的下颚,这样说:“你想证明你不是妖孽?好,本宫让你证明。”

她被押送到郊外树林,扔在狼群里。

那都是武后专门驯养过的狼,三日未食,看到猎物,两眼放出贼光,扑上去便咬。武后说,若德妃是妖孽,她就必定会显出原形。

德妃的确是妖。她是南海鲛人,有千年修为,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用术法击退这些狼群,保得性命。

但她没有。

有期被押在武后身边,他嘶叫,他挣扎,他亲眼目睹那狼群咬噬母妃的血肉。一地血光,一片血雾,如绽放的一朵血莲,蔓延在深色的草地里,绝美而凄怆。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爱的母妃、看着世上最爱他的母亲,被狼群无助地撕咬干净,成为碎片。

那一刻,他看到了武后脸上的冷笑。

什么是恨?

谁会懂他的恨?

“娘——!”最终,他朝着那个方向,发出了垂死猎兽般的嘶吼。

他唤她母妃,却从来没有唤出一个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娘”字。自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有喊出这个字的机会。

他的娘以死为他保得了清净的名声;可他,却什么都帮不了。

饱食的狼一只只离去,留下满地的残渣和凝稠鲜血。

这天,日光灼灼,晴空万里,他却觉彻骨寒冷。日光混杂着血的颜色太过耀眼,仿佛要狠狠刺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确实瞎了。他抢过一把匕刃要刺武后,却被无形魔障挡住。他连仇人的身都近不得,他的母妃因这个人而死,他却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他被士兵用刀剑架住。

他狂笑起来。

“哈哈……”那笑声太凄惨、太悲凉,仿佛天地呜咽、日月无光。连武后的一些人,闻者几乎同悲。

“武如意,原来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这样害死我娘啊……”

“今日我目睹的这一切,我会记住,更要你记住!我祝有期在此,以血立誓,以我所见为祭,这江山、大地、苍天、六界——终有一日,我要你血债血偿、付出代价!”

他在别人的惊呼声中用匕首剜去了自己的眼。那双眼目睹和承载了他一生最恨之事,血淋淋的,被他握在手心里。

灵琴出,弦音震,天地动。

音浪夹杂着眼眶中滴落的血色杀伐,排山倒海而来,一击震倒了包围的士兵。血色污满了他的面庞,他的伤痛,可他的心更痛。

“三殿下杀了九十来个御林军,那琴声着实厉害……幸好后来殿下.体力不支昏倒,不然还不晓会出多少杀戮。”

就在我被武后抓去的短短几天,一切都改变了。

言笑晏晏的日子,永远都只能是过去,有期不再是温和谦逊的有期,我或许也不再是我。

我低低抽噎一声,忍泪问道:“他呢?”

“皇后娘娘着人送回王府去了……”

我提腿便跑,灵力携身,一路无论多少宫人士兵都拦不住我。

出了宫城,我虽没有去过有期的王府,可沿途问了几人,也很快寻到了。王府大门敞开,显然人刚刚回来不久,我没有理会那些进去通报的人,凌空一踏跃进府邸。

有期斜倚在厅堂坐上。

墨蓝色的袍子如星月夜幕,深沉得几乎看不出染了血迹,连他的那把灵琴也搁置在一边。

我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已再也看不到那双漆黑却总带着希望的眼眸,他的脸上只有一条用于遮住眼睛的墨色绫缎,依旧漆黑,却再无光泽。

之前他是昏过去了,应还是没醒的。

泪水再次盈眶,我却得生生忍住,如今在他面前,我绝不能哭。

有之前在华月宫待过的小侍女以目示意于我,我也以目示意于她出去。等周围无人,我才蹑手蹑脚地上前,细细端详他的脸。

脸已很小心地擦拭过了,估计眼睛也上过药,可还是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尤为苍白。黑色的绫缎上分明有在渗血,却显得极其不明显。我好想轻轻抚摸一下他的脸,又害怕将他弄疼。

他还是前些天那个笑若春风的公子么?

我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低吟一声,突然握住我的手:“娘,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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