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陆月

我默了一会,轻声问:“有期,你还好么?”

握住我手臂的那只手垂了下去,正如他的眼,已永远地沉入了黑暗。

他叹了口气:“我真傻,真的。”

我抹了抹眼泪,牵起他的袖骂道:“德妃娘娘是要你好好活下去,你为什么要挖了自己眼睛?”我甚至扬起手想甩他耳光,可鬼使神差般,手臂顿在了半空,迟迟落不下。

他虽看不见,却知道琴在哪里。他抚上琴弦:“你不知道,只有断了其他感觉的人,才能修得最高的琴术,我才能……报仇。”

那时,他的确爆发出雄浑琴术,杀了九十多个人,却杀不了他最恨之人。

“我……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本以为带着仙药回到长安,就能治好母妃的病,还能带着她远离宫廷、归隐仙山,还会有很多时间可以孝敬她……可其实,却连保护她都做不到。”

平平淡淡的话,他应是想流泪的。可眼睛已没有了,他从何流泪呢。

我搂住他的肩膀,强忍泪水,轻声:“别说了。”

他再度握住我的手:“师姐,我是不是太弱了?”

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着,像是某种深刻的绝望。

我摇摇头:“你不弱,以后还会很强。”

他又问我:“如果我不弱,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世上最爱我的人,为我送死?”

我小心地抚上他的脸,指尖触及他还有不明显血迹的黑绫,又触了针似的缩了缩。他不过是个一心求平凡安乐的凡人,苍天无眼,何必让他承担这么多?

我转而覆上他的手:“你会变强。过几天我们就回增城峰,以后有我在,你想看什么,只要我在你身边,我就代你去看。我、师父,还有昆仑山那么多生灵,都是你的眼睛。”

我不知道为何,他母妃的死,痛到我心里竟如身受。不过没关系了,他既是我师弟,我便定要保护好他,绝不再让别人欺负他。他的仇,就是我的仇。

这是为人师姐最基本的责任。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接近,轻得几不可闻,最终停在了门槛边。

我抬起头,才发觉来者是一位及笄不久的女子,端着的药碗散出浓郁苦香。不过她似乎与这里的侍女有些不同,她的衣着是绣着牡丹的紫色高腰襦裙,长发用珠钗高高挽起,额上贴了花钿,是个年轻妇人。

她见了我,愣了一愣,还是赶紧将药端来。我自觉似乎明白了什么,退开两步,让出位置让她能在有期身畔侍候。

“殿下,太医说这药要服七日,才能补血养伤。”她端起药碗细心地吹了吹,“殿下别这样了……喝一点吧。”

见有期要立起身子,她又赶紧放下药去扶,如此贴心,似乎不是寻常丫鬟。

气氛突然有点旖旎,我也突然觉得自个在这杵着有点多余。

有期并不介意这里有第三者在场,径直拉过那女子的手道:“阿月,你是个好姑娘。你还年轻……可以改嫁。”

哦,原来她就是有期那位陆侧妃,我就是顶着她的名头进的宫。

有期已经失明失势,一般来说,这种时候,要么是她痛哭流涕一场死活不改嫁;要么是她假意推脱一番,最后接受好意,带着家当潇洒出了府门,爱恨痴怨抛得一干二净。

年轻就是本钱,如今民风开放,一女嫁二郎顶多被闲人说几句罢了。

可我没猜中开头,更没猜中结局。

陆月还是颇顾忌地看了我一眼,镇定道:“……我能不能不走?”

有期道:“等母妃头七过了,我便要去昆仑山修道。修仙清苦,你还小,怕是受不了。”

她顿了顿:“我受不受得了,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清楚地看到他指节泛白了些,语中却尽是怜爱:“再跟着我,你会受苦,还会被武后追杀。那不会是什么好日子。”

陆月不卑不亢:“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好日子坏日子,不都一样的么。”

“阿月!……”他既怒且怜,“若你不肯走,我可让人喂你一副迷.药,把你送离长安。”

陆月垂眸:“要是你觉得这样做可以成功,你尽可试试。”

“……阿月,听话。”

陆月叹了一声:“你不愧是那人的儿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揣摩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指那天杀的皇帝老儿。

“不要跟我提那个人。”有期偏过头去。

“你难道会不明白?”陆月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抚过黑绫,“你以为,你与武后、与那个人不同,可你们都是为了自己就把身边的人推开,你们到底又有什么不同?!”

这一出夫妾情深很是精彩,可惜有点伤情,总之我觉得我更多余了,杵在一边和灯笼似的。

有期气得一心急,重重咳嗽了几声。我再看不下去,忙上前去治疗,陆月也及时搀住了他。草木灵力凝于指尖,温暖的气息笼罩着他周围,一点点逼退突如其来的伤痛。

陆月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更加警惕。

我赶紧解释:“我是昆仑山晗幽上仙门下弟子,他师姐,你别误会。这法术可以抑制伤发作,可还是要服药的。”没办法,我的草木灵力给自己用就效果极佳,可一给别人用就大打折扣。

“谢谢你。”

有期缓过劲来,已没了与她争辩的力气:“你想怎样,说吧。”

陆月退了几步,哪怕他看不见,她还是盈盈跪了下去:“……我不想走,你在哪,我就在哪。”

很显然她是个痴情人,还是个敢于反抗的痴情人。

我觉到有期似乎想起身,考虑到他眼睛不方便,我依旧是搀着她,往陆月的方向走了几步,才顿住。

他缄默了一会,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去:“起来,地上凉。”

*

在有期王府的这段时间里,我听说了两个消息。

其一,便是皇帝老儿“深感愧疚”,决定将德妃娘娘以贵妃之礼厚葬,还要给有期封个地位更高的王。

他真是虚伪得可以。德妃娘娘已几乎尸骨无存,仅存的残骨只够烧成一小盏骨灰,要风光厚葬,还得把那几条狼肚子里的东西刨出来。

有期却什么都不要。

德妃娘娘生前对他说过,死后想一身轻地离开,在头七那天将骨灰撒到渭水之中,流向大海,回到她的家乡。

落叶归根,总算一件可以慰藉的事。

遗憾的是,武后权势太大,听说她抄了几十遍《往生咒》,一脸悲痛声泪俱下地当着皇帝老儿和德妃娘娘的灵位念了几遍,这事竟就揭过了。少数反对者头一天反对,第二天就没了人影。

第二件事,是陆月的身世。毕竟和我这可怜师弟有关,我便格外关注了些,来龙去脉知道得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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