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日师徒

俗话说“人老成精”,活到100多岁的神婆就更是神秘莫测了。可惜遭到儿孙辈嫌弃,只好一个人寄身到山脚下破败的山神庙。

天上飘着微雪,踏过六七里泥泞的思思冻得脸庞青紫,推开腐朽的庙门,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梅花婆婆。”

庙内的山神塑像,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光突突的神台。神台下,梅花婆婆已经不复思思六岁时记忆中的精神利落,头顶着一个毛发稀疏的松散白髻,肩上披着一条化肥袋,不分春夏秋冬都穿在身上的老式破袄破裤露着肮脏的棉花,棉袄的盘扣都掉光了,只能虚虚掩着,内中垂着两条丝瓜瓤一样的乳房。可是她毫不在乎地蹲踞着,守着一个四块砖头垒砌的小叙塘,上面咕嘟嘟煮着一茶缸肉汤。纷披的白发中,她贪婪的目光就胶着在汤里翻滚的肉块上,对女孩子的贸然闯入和呼唤毫不理睬。

“婆婆。”思思向前一步。

“别过来,别抢我的肉,别抢我的汤!”梅花婆婆怪叫一声,伸手抓起茶缸就往怀里藏,热汤倾倒在她裸露的胸腹,登时烧起一片燎泡。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烫,伸手抓起茶缸里的肉就往嘴里塞,半熟的肉块上血水淋漓,居然还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悠悠地正在她嘴边随着吞嚼摇曳。

思思好悬没有吐出来,梅花婆婆疯狂吞食的,根本就是一只被剥了皮的老鼠啊。

“梅花婆婆,”思思止住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个挺大的塑料袋递过去,“我这有肉饼,你别吃老鼠了。”

梅花婆婆充耳不闻,反而背过身去,举起茶缸,咕咚咕咚喝起肉汤来,喝完还不死心地往缸子里看了两眼,好确定里面没有残余。

思思看得惊心动魄,又很心酸,举着食品袋左右不是。

“你有吃的?”梅花婆婆突然转过身,一双眼睛赤红,盯着思思,“快给我!快!”还没等思思答话,她就扑了过来,把食品袋抢过去狼吞虎咽,一不小心噎住,眼睛翻白。

“水,喝水!”思思赶紧把自己的水瓶开盖送到她嘴边,梅花婆婆一口气喝下半瓶。思思轻拍着她的背:“婆婆,好点了吗?你慢点啊。”

梅花婆婆没答言,直到把一大块肉饼全部解决掉,才转过头对着思思嘿嘿一笑,露出血红的牙床和几颗烂牙:“我认得你是谁。”目光扫过思思头上的白布条,“刘老婆子死了?”

思思既悲哀又有点怒:“不许你这样称呼我外婆!”

梅花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人都蹬腿了还计较什么?”她懒洋洋地躺倒在地上的稻草堆上,伸脚踢了思思一下:“过来给我捶捶腿。”

思思平静一下心情,慢吞吞跪坐到梅花婆婆身边,一下一下给她捶打着。

梅花婆婆扯了一根草棍叼着,闭着眼,舒服得直哼哼,过会儿不哼了,思思想还以为她睡着了,不由有些焦急,自己来找她是有要事相求,都这么大半天了什么都没办成,手下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刘老婆子让你来的?”梅花婆婆突然问了一句,眼睛仍然闭着。

“不是。”思思还是很恼火自己亲爱的外婆被叫成“刘老婆子”,回答时脸别到一边。

梅花婆婆却长叹了一声,旋即坐起,和思思来了个脸对脸:“去给我买套像样的棉袄棉裤,再带些吃的,还有酒。”

思思吓了一跳,眼前的神婆简直妖婆也似,口气酸臭得她快要背过气去。然而她很快地点头:“好。”急急忙忙爬起身来。

“快去快回,我怕我等不及。”梅花婆婆在她身后尖声吩咐。

思思答应一声,推开庙门大步跑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思思大包小兜地回来。

“怎么这么晚?”梅花婆婆恶狠狠地问,茶缸子当啷一声砸在思思脚下。

思思没吭声,把东西一股脑放在梅花婆婆身旁。梅花婆婆二话不说,拎过最大的服装袋,口朝下把衣服倾倒出来,扒掉身上的破棉袄就要换。

思思扔过一个塑料袋,梅花婆婆打个愣,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你还给我买了棉鞋和秋衣秋裤?这是什么?裤衩子?”

思思沉默着,把东西一样一样从大包小包里掏出来。烧鸡、猪头肉、馒头,还有两三样菜,最后是一瓶二锅头。

她两手搭在膝盖,垂下眼去:“从小到大,外婆一直省吃俭用,我一路读书,什么都没给她买过。本来想大学毕业工作了带她过好日子,谁知道……”她红了眼圈,吸吸鼻子继续说,“您也是孤苦伶仃的,就把我当成孙女吧,我也把您当成外婆,好好孝顺一次。起码要让您吃饱穿暖。”

梅花婆婆呆呆地听着,中的癫狂神色渐渐退了下去,一忽然平和地一笑:“丫头,帮我穿起来。”

穿戴整齐之后,梅花婆婆喜滋滋地裂开没几颗牙的嘴巴乐起来:“真是暖和,真暖和。”

思思帮着她整整衣领、抻抻袖子,脸上也散发着一丝欣慰,脱口而出:“婆婆,我帮你梳梳头吧?”

话一出口,忽然又觉得自己唐突,怯生生地飘香瞟向梅花婆婆。梅花婆婆却哈哈大笑起来:“怕什么,婆婆又不会吃了你!你有梳子吗?”

思思这才放心地笑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圆而精致的粉色梳妆盒,对着梅花婆婆晃晃。梳妆盒打开,思思从中取出一把小巧的梳子,坐到梅花婆婆身后,轻轻地解开她蓬乱的发髻,蘸着水一点点梳通。尽管思思倍加小心,梅花婆婆的白发起来掉了不少。

“婆婆,疼不疼?”思思一边梳着,一边担心地问。

“有点。”梅花婆婆眼里闪着泪光,“没事儿,婆婆不怕疼,婆婆只怕不美!”

思思扑哧一下笑起来,梅花婆婆也咧嘴笑着,破烂昏暗的山神庙忽然温馨了许多,一老一少的身影是那样和谐。女孩子灵巧的十指在老人的白发上跳跃,结了一个小小的发髻。思思从自己头上拽下带着蓝色蝴蝶结的辫套,细心地把那个发髻固定好。又把梳妆盒里镶嵌的小镜子递给梅花婆婆:“婆婆,您看行吗?”

“行,你给我弄得怎么不行?小姑娘家家的,心灵手巧啊。”梅花婆婆打量着警钟干净整洁的自己,眉开眼笑。

“婆婆,”思思轻言细语地说,“我带您去宾馆吧,好好洗个澡,舒服舒服。”

火光升腾中,梅花婆婆闭着眼睛:“不必了,我怕我的时间不多了。”毕竟年纪大了,只是换衣服、梳头而已,她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

思思收起梳妆盒,近似虔诚地跪坐在梅花婆婆面前:“婆婆,吃点东西吗?”

梅花婆婆缓缓睁开眼,摆摆手,转头安祥地端详这个女孩子,这个在自己苟延残喘的孤单暮年中突然闯进来的女孩子,在这短短的一日间,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安慰啊。

“你叫什么名字?”

“尤思思。”

梅花婆婆点点头,又疲倦地闭上眼睛:“也许你应该早点来找我,不过还好,总比不来强得多。思思,”她忽然又睁眼,目光灼灼,好像换了一个人,“你能听到鬼魂说话,是吗?”

思思纤细的身子颤了一下,抬起眼睛望过来。

梅花婆婆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十二年前,我就测出了你的命格。你的八字至阴,体质太弱,所以很容易吸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你的外婆带你来找我,就是求我压制你的特质,封闭感官。可是,我灵力有限,给她的灵符只能是暂时性的,保护你长大成人。等你成年之后,也就是满18岁之后,灵符功能渐渐消失,你不可避免地就要重新接触阴灵。但这是有阶段的,先是能听,过两年才能看到。”她说了这一大堆话,已经气喘吁吁,指指酒瓶子,思思默默地掏出百货店老板赠送的简易开瓶器,把瓶盖启开。

梅花婆婆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过瓶子,咕咚咽下一大口,开怀地喷出一口酒气:“好久没喝酒了,真是畅快啊!”瞟一眼思思,“记住了,你不能喝酒,八字虚弱的通灵师醉酒后,极易被上身。”

“我不是通灵师!”思思急着辩解。

梅花婆婆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喝了一口酒,撕下一条烧鸡腿,鼓起瘪瘪的腮帮尽情咀嚼:“美味啊,总算大限前的安慰。”对上思思探询的目光,无奈地叹一句,“可怜的孩子,你生来命格如此,索性认命吧。快快磕头认个师父,我教你开天眼。”

“我不要!”思思尖叫着站起来,“我是来求你帮我驱逐那些东西的,不是来拜师的!”

梅花婆婆摇摇头:“思思,我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支撑不了多久。你千万不要再任性。要知道,通灵师虽然惹人厌,可是少了也不行。”她从颈间摸出一个樱桃大小的血色吊坠,语气不容拒绝,“拿去!”

思思摇头,一步步后退。

“思思,人有执念,鬼魂亦如此。你知道失去的痛苦,可是失去的同时,又会从其他方面得到补偿,因为毕竟你还活着。可是鬼魂呢,岁岁年年,被牵制在死亡之地,不得超生。他们有怨无处诉,未尽之愿未能圆,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他们,是不是也渴望能够有人解救自己于苦海?”

思思顿住身形,犹豫不决。

梅花婆婆已经很疲倦,手里的鸡腿和酒瓶滚落地上,苍白的头越垂越低,声音也愈来愈小:“思思,你的父母生魂一直未转世投胎,皆因为放心不下你;你外婆今天头七,如果你不开天眼,也会见不了面;还有你童年的伙伴丢丢,至今化成恶灵附在她后娘的身上。与你无关的,你或许可以任性不管,但这些与你息息相关的,你忍心让她们一直滞留苦海吗?”

思思眼睛里神色急剧变化,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声。

“来吧孩子,拿去吧。我累了,不要再跟我罗嗦了。”梅花婆婆说完这句,身子一歪,就此逝去,一只手,仍旧执着地伸着,如隆冬老树无叶的枝干,链坠不休地晃来晃去。

庙外寒风呼啸,如狼哭鬼嚎。哐当一声,破败的门被风吹开,灌进一大团雪花。

思思跌坐在地上,缩在神龛一角,眼神绝望。

我不愿意这样生活、不愿意!可是,外婆,思思想你,好想好想。还有爸爸、妈妈,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真的还在等着我吗,一直一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看着我吗?

一小团旋风在地上打着转,卷起枯干的稻草。是谁?在呼唤着我吗?思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爬起来,一步步走近向梅花婆婆的遗体,终于伸手,握住那链坠。

霎时,链坠血色光芒大盛,映红了整个山神庙昏暗的空间。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激得有点睁不开眼。脑袋里轰的一声,好像有闪电爆开,她不得已地赶紧抬手去挡了一下。

“思思——”有人温柔地呼唤,该是这世上最亲切、最熟悉的声音。

将手移开,面对的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不对,这黑暗不是纯然,三个豆大光点从远处飘飘忽忽而来,越来越近,光点也越来越大。逝去多年的父母,还是生前的模样,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外婆,倏然出现。

思思嘴唇颤抖着,向前迈了两步。他们是她至亲的亲人,即便真的是鬼魂来到,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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