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顺治篇(1)

生于帝王家,长于锦绣堆,出门有仪仗开路,用膳是山珍海味,可是锦衣玉食隐藏的真实的自己,却常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独守夜色到天明。

额娘跟我说,我生来就是为了大清江山。

可是为什么我坐着这个众人仰望的尊位,却总觉得如履薄冰,连心都没个能安宁搁置的地方。

皇阿玛对于我,是颇显陌生的一个词。住在西侧永福宫的额娘,不比关雎宫受宠的东宫大福晋宸妃,而我也不是皇阿玛期待的那个“皇嗣”。即使他们都早早离去了,可是皇阿玛的心里始终都只有他们的存在。我在皇阿玛的眼里,作为一个候选继承人的身份,显然是大于他的儿子这个身份的。

我感谢额娘,从来没有抱着我默默垂泪自怨自艾,而是用一个蒙古女人的坚强与韧性,教诲我独立,上进,自强。我感谢额娘,那时候我就暗自决定:此生绝对不能负了额娘。

六岁那年,皇阿玛去了,年轻美丽的额娘为我换上孝服,她坚强得一如既往的大眼睛没有丝毫的泪水。额娘一直告诉我,眼泪是弱者流的,即使心里流泪脸上却不能示弱,尤其在强者面前,你表现得越强你就越强。

她对着我说:“福临,你是额娘唯一的希望,额娘要你当上我们大清的皇帝,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我们孤儿寡母不是他们能轻视的。”

额娘一直要强,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让额娘失望,自然这次也是,我会为了额娘做到最好。

“福临,额娘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点头,昂首阔步的走进那间重兵把守的屋子,面对我那些强势且重权在握的叔伯兄长,比如我那战功赫赫的大哥,那眼神锐利的似乎要杀死我和我身边的皇弟博穆果儿。

我不怕,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害怕,稳稳的站着,让他们看个够。

十四叔的目光尤其刺眼,我最敬畏的一直都是他,战场上勇敢无畏运筹帷幄,朝堂上出口成章胸怀天下:“福临、博穆果儿,你们若当上皇帝,想要做什么?”

我走出大殿,看见额娘欣慰的眼神,我知道我做对了。

可是,真的是对的吗?

六岁时候的我,以为是对的,可是当我在一个雨夜惊起,看见那个令我畏惧的身影熟门熟路的进入额娘的寝宫,我的信仰在那个瞬间轰然倒塌。

那夜,我在雨中淋了一夜,高烧不醒。我在睡梦中听见耳边额娘焦急的呼唤,但我不想醒。我宁愿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宁愿我见到的一切都是梦。人生第一次,我深刻的尝到了背叛的滋味,而且是被我最亲最敬的两个人同时背叛。

自那以后,我就厌恶朝堂。十四叔朝堂上的稳如泰山侃侃而谈,看得我刺眼而愤怒。额娘后宫的尊贵淡然,看得我满心的委屈愤怒无处安放。

“皇额娘,你为什么要骗我!”

“福临,额娘不是故意的,可是不靠你十四叔,额娘如何护得你我周全,如何让你登上这帝位啊。”

我仰天大叫,帝位帝位,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帝位。帝位上的皇阿玛,只看得到继承人。我登上了帝位,可我失去了我敬爱的皇额娘和敬畏的十四叔。我有了帝位,每个人看我都只会卑微的尊着我,我没有了家人,也永远不会有朋友了。

我入关,称帝。百官称我为满清入关第一帝,而我不知道我要这虚名何用。

十四叔日渐尊贵,我在背后人的指示下对他恭敬,让他全权摄政,称他“皇父”。他是事实上的帝王,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傀儡,皇权的傀儡。

我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知道,这时候,我接触到了佛经,认识了行森。佛经,成了我唯一能忘记俗事的安宁之地。

十四叔病逝,我亲政了,朝廷把他的牌位移入了奉先殿,可我要做的却是把他开馆鞭尸。我恨他,我恨他,我不会让他就这么安稳的离开。我也恨额娘,可是我不能对额娘不敬,我能理解她的苦,却不能接受这件事。我无奈极了,所以我只能把满腔恨意放到这个已经死去的尸骨身上,发泄我的愤怒与无奈。

额娘求我不要,我想问却问不出那个问题,她是不是对十四叔的感情比对皇阿玛还多?我怕答案居然就是的。我管不了前尘旧事,可是我不能接受额娘对我,以及对皇阿玛的背叛。

我娶妻生子,扮演着帝王的角色。可我觉得自己愈发像行尸走肉,处处规矩,处处祖宗家法。我日渐沉迷佛经,羡慕青灯黄卷不问世事的清闲。

我的孩子出世了,我想努力做好一个阿玛,不让他们像我当年那样被忽视。可是没真正有过父爱的我似乎总是觉得力不从心。

我常常找借口,连每日给额娘请安都能免则免,直到那日,我在慈宁宫遇见了婉如,十一弟博穆果儿新婚的福晋,随着博穆果儿进宫拜谢额娘与太妃的女子。她娟秀的容貌,她轻灵的微笑,她体贴的言行,让我冰封的眼睛起了波澜。

我在想,和这样的女子相处,也许会大不相同。她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没有尊卑之分。对着我,彬彬有礼,对着下人,会开口道谢。她那样的与众不同,让我起了与她相交的意思。

额娘总是最细心的那个,不过在我借口宣婉如进宫陪她而自己也恰巧出现的那天,她敏锐的察觉了我的心意,明确的反对我亲近婉如,意思不外如是——她是我皇弟的福晋,而我要多少女子没有何必要自己弟弟的女人,这样传出去太难听了。

我怒了,为什么他们当年敢这么做,我不过想和一个女子当朋友就该被冠上如此难听的说法。我这个帝王,当得实在气闷,什么事都没个自由还叫什么帝王。她不给,我还偏要了。他们把一切从历史上抹去,我还偏要这事情成铁板钉钉的史实。我对着额娘发了生平第二次愤怒,我只是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我就要她!”拂袖而去。

不论谁来劝,我不管。到十一弟死去,婉如当了寡妇的那天,我突然心里有了强烈的罪恶感,打算就此打住。可是,太妃哭哭啼啼来怨我的时候,我心烦极了,凭什么什么人都敢对我撒气。于是,董鄂妃进宫了。

我很高兴,婉如并没有失去当初的灵气,她依然是我初见时候的婉如。她与宫中的女子都不同,她不是静妃的嚣张跋扈自以为是,不是皇后的懦弱无为不谙世事,也不是宁悫妃自命清高难以接近,更不是佟妃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就是她,不会改变自己迎合别人,不会因为我是帝王而自称臣妾。她说,既然我是他的丈夫了,她就只想当我的好妻子。

在她这里,我觉得自己真的能暂时摆脱帝王这个枷锁的束缚,只当她一个人的丈夫。我只想自己此生也能任性一回,我任性的宠爱她,任性的给她加封,以此给自己挣回些帝王的自由。

可是,午夜梦回,心还是寂寞的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仍然无处安放。

我敲起木鱼,在檀香中寻求无处可得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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