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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无须回头,仅凭这道独特的声线,羲九歌已经猜到身后人是谁了。

自从上次一别,羲九歌一直很拒绝回想那夜的事,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

羲九歌尽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平淡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黎寒光也想问这个问题:“我修炼结束,随便出来走走,在栈道上看到有人站在海中。我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独自站在海里?”

那日在方丈山上,羲九歌带着柯凡不告而别,黎寒光将手上的血止住后也动身出发。他猜到羲九歌多半要把柯凡送到昆仑山,所以径直回雍天宫等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月,羲九歌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她不在雍天宫,黎寒光也没有必要去上课了。雍天宫的东西前世黎寒光就学过了,实在没必要再重听一遍,他之前按时去上课,无非为了见羲九歌。

她若是不在,黎寒光连人设都懒得保持。这一个月他以养伤之名告假,反正他出现在人前时总是在负伤,给天界留下一个弱不禁风的印象也不错。

黎寒光既然在“养伤”,白日就不太方便出门,等到入夜路上没什么人后,他才来后山走走。雍天宫靠山临海,黎寒光在山路上看到海水中似乎有一个白影,隔得这么远,连男女都看不清楚,但黎寒光莫名认定,这个人是羲九歌。

他立刻下山来看,果真是她。她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海水已经涨到她的小腿,她一袭白衣独立在黑黝黝的海水中,让黎寒光止不住心惊胆战。

神族虽然能用法术避水,但也不乏被溺死的,比如赤帝的小女儿精卫就在东海溺亡。黎寒光为她分开海水,说:“你先回来,海水里冷,小心着凉。”

羲九歌默然看着他:“我,着凉?”

黎寒光顿了顿,想到她是羲和的女儿,火神力天生强大,想要着凉可能也挺难。他换了个说法,道:“其实是我比较容易着凉。劳烦神女体谅我重伤未愈,换个风小的地方说话吧。”

黎寒光卖起惨来毫无负担,什么话都敢说。羲九歌觉得他完全在胡扯,可是他在东海刚解蛊就被她打了一掌,之后独自赶路也没人照应,她怕黎寒光真有什么不舒服,只好顺着分出来的路,慢慢走回岸上。

她走到岸边时,黎寒光伸手,很自然地拉她。羲九歌瞥了眼他的手指,问:“你的手没事了?”

“不是很严重,神女不用在意。”

又开始了,如果以前羲九歌还会当真,但自从得知他就是帝寒光后,羲九歌再也不相信这些看似楚楚可怜的话了。羲九歌走上海滩,身上衣裙自动变干。黎寒光走在她身侧,替她挡住海面上浩浩荡荡的风,问:“柯凡呢?”

“被蓐收家族一对未生育的夫妻收养了。”

“你这段时间没回来,就是因为去白帝那边了?”

不知道是不是羲九歌错觉,她总觉得黎寒光这话阴阳怪气。羲九歌瞥了他一眼,问:“你担心我向兄长告发你?”

黎寒光一时无话,片刻后他点点头,道:“多谢神女,现在我知道你没有向白帝告发我了。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为什么没有说?”

先前见白帝时,羲九歌从未想过告诉白帝他们是从后世回来的,黎寒光此人狼子野心,日后会干出造反的事。现在见到黎寒光,羲九歌才突然想起来,对啊,她为什么没说呢?

羲九歌默了一会,想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冷冰冰道:“我自有考量,不用你管。”

黎寒光轻轻笑了声,没有拆穿她。在方丈山时,她等他逼出蛊虫时才动手,看到他空手接白刃时没有继续用力,最后打出那一掌时终究留了余地。她屡次手下留情,黎寒光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妄想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黎寒光内心很是一言难尽,早说她吃这一套,他前世何至于傻等一千年。

两人静静漫步在月下海岸,羲九歌看着脚下的碎石,兀地问:“如果有一个人作恶多端,害死了许多人却毫无惩罚,你会怎么办?”

“如果撞到我手里,就杀了他呗。”

羲九歌没料到他答得如此直白,她顿了下,又问:“如果他身份非常高贵,许多人都在护他呢?”

黎寒光静静望了眼羲九歌,已经猜出来她在问谁:“那就多花些心思,在不牵连自己的情况下杀了他。为了区区一个败类,还不值得搭进去自己。”

“可是一旦他死了,会引发局势动荡……”

“局势动荡,关我什么事?”黎寒光淡淡道,“我只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羲九歌听后沉默了很久,只觉得这些事情实在怪诞极了。神、仙各个势力的正道领袖都在装聋作哑,反而是一个魔族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丝毫不在乎局势,只在乎个人恩仇。在羲九歌所受的教育里,这种毫无大局观的话明明是最该被鄙夷的。

羲九歌慢慢说道:“你这是动用私刑,无视法度。”

黎寒光笑了声,问:“所谓法度究竟是谁的法呢?如果它让大多数人不满,逼得人只能靠私刑泄愤,只能说明这条法度不公。”

“歪理邪说。”

“歪理邪说就歪理邪说。”黎寒光道,“反正没人教过我什么是正理,我只相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羲九歌默然许久,轻声说:“我问了西王母、白帝和姬少虞,不出意外的话,石画的主人应当找不到了。”

黎寒光毫不意外:“早就猜到了。估计黄帝是听说某个地方出现了‘天道’,这才赶紧派人去查探,如果他早知道这个人是烛鼓,可能压根不会管。”

羲九歌问:“你在船上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又不难猜。”黎寒光道,“我那些长辈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

黎寒光自从被羲九歌识破后,说话越来越破罐子破摔,连装都不肯好好装了。羲九歌有些意外,喃喃道:“差点忘了,你也是姬姓一系的后人。你既然知道,那还敢和长辈交手?”

黎寒光赶紧撇清:“别误会,我可不想姓姬。前世要不是为了师出有名,我都不想承认那个男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如果可以,我连黎都不想姓。”

前世直到黎寒光起兵,玄帝和黄帝才知道他们家竟还有这么颗沧海遗珠。黎寒光自揭身世时十分不乐意,但如果他以魔族身份起兵,那是异族谋反,无疑在挑衅所有神族;如果他以玄帝的私生子宫变,那就是北天界的家务事。

黎寒光的目的是统一天界,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他初期借着玄帝私生子的身份做掩饰,让其他势力以为这是玄帝的风流债,袖手旁观看热闹,等后期黎寒光壮大时,他们想联合也为时已晚,只能被黎寒光逐个击破。

黎寒光这个人不在乎道德也不在乎颜面,姓氏也好,血缘也罢,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黎寒光在魔界饱受九黎族排斥,他对自己的母族实在没什么好感,可来了天界后发现,哪怕蚩尤已经被贬为魔神,普通民众对蚩尤的认可依然很高。因此,黎寒光也不介意利用战神后人这个名头,拉拢蚩尤的旧部、故友。

羲九歌长长叹息:“连魔界都知道恩仇分明,天界却一昧袒护血统高的古神族,真是令人失望。”

黎寒光不动声色看了羲九歌一眼,说:“你也不必觉得魔界是什么好地方,那个地方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底层活的可比天界艰难多了。烛鼓的事如果放在魔界,那些大家族也会袒护自己人的。神也好,魔也好,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自私丑陋。”

羲九歌抬眸看向他:“那你呢?”

黎寒光意味不明笑了声,深深看着羲九歌:“我也自私丑陋,执念深重。但我总觉得,哪怕是弱者,也应当有尊严地活着。”

黎寒光和羲九歌不同,他生于微末,童年时是人人可欺的弱者,食物会被抢走,洞府会被砸毁,甚至连长得白皙漂亮也是错。只因为他弱,所有人都有权力欺辱他,踩了几脚后还要骂一句,弱肉强食,谁让你不如人。

黎寒光因此拼命变成强者,不让自己任何一点不如人。可是他看到那些流浪孤儿、老弱病残时,总是在想,难道弱者就可以不被尊重,就没有权力安稳无争地活着吗?

羲九歌看着一望无际的深海,低不可闻道:“是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利益。那五帝、昆仑为了利益隐瞒烛鼓所做之事,又有什么错呢?这世上,真的有正义吗?”

羲九歌忍不住想,是不是如姬少虞等人所说,是她胡搅蛮缠,冥顽不灵。大家都懂的道理,唯独她没有情感,不知变通,反而不断给众人添麻烦。

海风猎猎卷过,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缕烟,轻而易举被风声盖过。羲九歌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幸好没人听到,她正打算说回去,黎寒光忽然同时开口,说:“当然有。并不是你的坚持错了,而是他们做不到。”

羲九歌怔住:“你在说什么?”

“既然他们做不到正义,那我们自己去实现。”黎寒光直视着她的眼睛,脸上认真平静,完全看不出来他正在说多么疯狂的话,“我们杀了烛鼓吧。”

第47章 明天见

羲九歌听到黎寒光的话,怔了怔,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疯了?”

黎寒光也觉得自己很疯狂。烛龙是和帝俊、雷神齐名的先天神祇,乃万龙之祖,可以操纵时间,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吹气为冬,呼气为夏。甚至有传言说烛龙也有开天辟地之能,只不过烛龙不屑于和人间打交道,一心在钟山隐居,外界这才少有烛龙的故事。

黎寒光没见过烛龙出手,但可以预料,烛龙的神通应该要超过伏羲、白帝。而现在,黎寒光要杀死烛龙的独生子烛鼓,一旦出现什么差池,别说日后大计,他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这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在画中时就猜到对方是烛鼓,也猜到这件事肯定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爹,连黄帝、白帝都不敢处置他,怎么能指望烛鼓收敛呢?

烛鼓肯定要铲除,但绝不是现在。按黎寒光的计划,他现在最该做的是韬光养晦,积蓄实力,而不是逞一时意气。可是,他不忍心看她眼睛里的光破碎。

她如此坚定热忱,一心想像她的母亲一样,成为一个正义强大、泽被万物的女神。黎寒光其实不太认同她的观念,但无论如何,她的理想都不该被那群道貌岸然的人贬折。

那群自私怯懦的神仙自己做不到,就以现实为借口,打压敢捅破天的人,好让后来人变得和他们一样守旧腐朽。他们凭什么?

黎寒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问:“你敢不敢?”

羲九歌也没有想到,她都这么不正常了,有朝一日竟还会劝诫别人不要发疯。羲九歌道:“你在天界没有师门靠山,你也不愿意求助你的长辈,一旦事败,你会被烛龙的怒火撕碎,甚至可能会成为神族对魔界兴兵的借口。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我知道。”黎寒光说,“可是神魔的寿命这么漫长,如果没有一些明知道愚蠢却还奋不顾身的时刻,那活着该多无趣啊。你无须管我,你只需要考虑,你敢不敢冒这个风险。”

羲九歌从昆仑山出来后情绪就很压抑,后来她见了白帝、姬少虞,心情越来越低。现在黎寒光提出一个光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很蠢的主意,羲九歌沉甸甸的心却莫名轻松下来。她目光平静,直视着黎寒光道:“我敢。”

“好。”两人一拍即合,黎寒光说,“只要愿意,无论多难,无非是准备的时间更久一点罢了。你对烛鼓的了解有多少?”

“很少。”羲九歌如实说,“我和他不太熟。”

羲九歌和任何人都不熟,黎寒光习以为常,说:“我前世和烛鼓有过几次交集,大概知道他的手段。他法术稀松平常,全仗着烛龙给他的法宝蛮打。其他法宝不足为惧,但有一点很难缠,他全身上下都被龙鳞覆盖,唯一的弱点逆鳞被烛龙用护心鳞盖住,一旦遇到攻击就会惊动烛龙。以烛龙对他的溺爱,烛鼓身上传送法器恐怕也不会少。我们要想杀他,如何绕过烛龙才是最大的问题。”

羲九歌说:“我知道一种阵法,可以短暂将阵中人困入一个独立空间。阵法空间和外面的空间分离,任何波动都无法穿过界壁,但一旦阵法失效,传送符、玉符就会恢复作用。所以,我们必须在阵法失效前杀了他。”

黎寒光问:“你现在可以驱动这个阵法吗?”

羲九歌摇头:“不行。这个阵法耗费颇大,前世我法力最高的时候,也不过能勉强维持这个法阵半炷香。”

“半炷香……”黎寒光算算时间,说,“以我前世的修为,可以全力一搏。”

他们两人回到了一千年前,年纪变小了,修为也倒退许多。虽然经验、技巧还在,但修为需要日积月累的积淀,修为不够,招式的杀伤力也会大打折扣。黎寒光问:“你需要多久可以恢复前世的修为?”

羲九歌想了想,斟酌道:“难说,如果心无旁骛全速修炼,大概需要百年。”

一百年就补回千年的差距,速度已经算很快了,但黎寒光还是摇头:“太慢了。十五年后是万神大典,所有神都要卸除兵刃前来赴宴,这是烛鼓唯一会取下护心鳞的时候,错过了这次,就要再等一千年。”

“十五年?”羲九歌听到这个时间都觉得黎寒光在做梦,“时间太短了,怎么可能在十年内完成一千年的修炼?”

“但我们只能如此。”黎寒光说,“万神大典是最好的时机,只要我们安排妥当,得手后马上就可以混入宴会,没人知道是谁动的手。也只有在万神大典上烛龙才会忌惮,要不然他看到唯一的儿子丧命,受刺激后直接大开杀戒,那我们的筹谋就白费了。”

羲九歌还是拧着眉,她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道:“我尽力试试。”

他们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海滩,走回雍天宫。周围宫殿连绵,不知道哪一堵墙后面站着人,两人默契地停止刚才的话题。

羲九歌提着裙摆走上台阶,月色温柔地落在回廊上,夜风从两人身边穿过,这么美丽的夜色,他们却在讨论如何杀人。

果然,疯子是会传染的,两个疯子碰在一起,干出来的事只会越来越惊悚。

前面就是重华宫了,黎寒光停住脚步,说:“今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从长计议。”

羲九歌点头,她进门时犹豫了一下,回身问:“你身上的蛊虫怎么样了?”

黎寒光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失笑道:“多大点伤,早就好了。不过你提醒了我,这种蛊虫或许还可以用。”

羲九歌听他的语气不对,不由脸色微沉:“你想怎么用?莫非,你还想把蛊虫再种回自己体内?”

其实,黎寒光还真动了这个念头。如果能把母蛊从常雎身上引出,渡入他自己体内,再想办法把子蛊种到烛鼓身上,这样一来暗杀计划就容易很多。黎寒光只需要引着烛鼓攻击自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反杀烛鼓,不比亲身上阵安全多了?

但羲九歌表情严肃,语气认真,颇有黎寒光说是她就和他绝交的架势。黎寒光不解道:“可是这样更安全。魔界的东西鲜少有人知道,就算后面查出来,也不会牵连到你。”

除了熟知蛊术的人,一般人不会留意尸体里是不是多了一条虫子。就算他们运气不好,蛊虫被发现了,矛头也只会指向黎寒光这个魔界质子,不会有人怀疑羲九歌。

明净神女可是倾天界之力培养出来的最名门正派、光明正大的神女,怎么会和魔界之物有牵扯?

羲九歌听到他竟然真的打算这样做,脸色冷下来,说:“这本来是我的事情,与你并无关系。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但如果你用这种方式帮忙,那恕我无法接受。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之后的事我自己安排,不敢劳烦你。”

羲九歌说着就要转身,黎寒光连忙拉住她的手腕,问:“为什么?”

明明这是最高效、最安全的手段。

羲九歌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只知道两人合力做某件事,无论有多少理由,都不该让一个人独自承担危险和痛苦。

她无意回答,但她不说,黎寒光就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松。羲九歌没办法,垂下眸子,淡淡说:“你说过那种东西很恶心,既然摆脱了,就不应该再经历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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