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听到这声音,赵叡和宁琊抬眼望去,正是卧病在床的贞贤太后,被婢女搀着蹒跚步入。

赵叡心中暗惊,他明明三令五申让彰德宫的人全都不许吐露一个字,也不知母后怎麽会得知?立即大步迎上去,不动声色道,“母后怎麽来了?”单手要去扶。

“颜儿一直没来看哀家,哀家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贞贤太后避开他,从他身边走过去。

赵叡心虚,讪讪收回手。

“把颜儿放下!”贞贤太后走到宁琊跟前,略微严厉地命令。虽然形色憔悴,但气势不减。

宁琊不怎麽情愿,因为心中有愧,在她眼神逼视下,只得又将怀里昏迷未醒的人儿轻柔地安置在榻上。

贞贤太后坐到榻前,直直望着呼吸微弱的女儿,许久,发出一声叹息。道,“都出去!霄王留下!”

这令赵叡更不痛快,忍不住道,“母后……”

“没听到吗?”

他只得带着人甩袖出去,走前还阴冷地盯了宁琊一眼。殿内所有人都退走了,连同搀扶太后而来的金钏银钏。

“坐吧!”

宁琊微怔之后,才知道这话原来是对自己说的。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得这位贵妇人一句礼让!

“你既对颜儿有心,又为何总要伤害她?”

他刚刚坐定,就被当头问这么一句。这话直抵内心,令他百般不是滋味。这次的意外原本可以避免的,可是还是发生了。

如果他曾有耐心向她解释,如果他不去见赵叡,一切都不会发生。林清幽是无辜的,赵叡也没有错,其实都是他的错!他总以为她像个孩子,他没有耐心哄她,所以每次遇到矛盾都先将她搁到一边,等她不再胡闹了才过来。

他没有赵叡那样十五年如一日的耐心,也没有他与她之间长久磨合出来的默契,所以才会伤害到她……

“让颜儿留在宫中休养吧,你不懂得怎麽照顾她。”听他不答,贞贤太后淡扫他一眼,又道。

这一句话,像直接判了他死刑!他心中一时竟痛得不能自抑。

母亲早在他出生时就已离世,父亲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他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更没有得到过父爱,从小几乎是被一群连面孔都不记得的下人养大,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他也不懂得如何呵护别人。

可是,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长大的她,几乎是天生被用来呵护的,敏感、脆弱、多疑,又娇气。

这样的他和她在一起,伤害是不可避免的!

“很抱歉!但是本王还是要带她回府休养。”他淡淡开口。

贞贤太后原本平和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厉声道,“你把哀家的女儿害成这样,还有脸说这种话?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你带走她!”

这略显凌厉的声音传到殿外,一直忐忑不安的赵叡立即奔进来。看到母后急喘着,满面怒容,连忙上前帮她顺气,猜测定是宁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冷对他道,“朕现在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命令你,滚出这里!立刻!马上!”

宁琊也知今日断可能将人带走,恋恋不舍地望向榻上的人儿。在两道杀人般的眼神下,旁若无人地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抚着她苍白的脸颊道,“颜儿,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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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的沉睡,朝颜渐渐恢复些意识。

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体的异样。疼痛、冰冷、粘腻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适、温暖、清爽,整个人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包裹着,让人的心忍不住变得柔软。失去意识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她记得自己流了好多血,不是应该很难受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一点点睁开眼。入眼的是熟悉的、挂着兰草香袋的床帐,她立即知道身处的地方是朝颜宫!

“颜儿?颜儿醒了!”

耳边是……是母后惊喜的呼唤!

她想转过头,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勉强转动眼珠,张口道,“母后……我……”声音也小如蚊呐。

太后握住她的手,红着眼圈道,“颜儿终于醒了。颜儿不要担心,等休息几天就好了,身体就会好了。”

“母后呢?母后怎麽起来了?母后的裁了吗?”

看着母后似忧虑又似欣慰的神情,她更觉得奇怪。她刚刚回宫时,明明病得那麽厉害,现在怎麽能起身并守在自己病床前呢?

太后忍不住顺着被褥望下去,眼神变得异样,隐隐带上些神采,柔声道,“不用担心母后,颜儿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就好。”

“母后,颜儿觉得身体好奇怪,颜儿怎麽了吗?”停了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太后眼中的神采更亮了些,面上甚至有微弱的笑意一闪而逝,攒紧她的手道,“你哥哥应该快下朝了,颜儿还是让哥哥告诉你吧。”

母后笑了?自父皇去世后就一直郁郁寡欢的母后竟然笑了?有什么好事吗?她不禁更加疑惑。

估摸着下朝的时间,太后又叮嘱几句,便由婢女搀着回彰德宫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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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脚出去,来不及更换龙袍的赵叡前脚就踏进来。

“颜儿醒了吗?”他一边大步流星往里走,一边问殿内的婢女。因为太医说今天有可能会醒,所以他一整个早晨都在惦记着,连朝臣启奏的什么都没在听。

晴儿满面喜色道,“已经醒了,正等着皇上呢!”

说着的功夫,他已经穿过雕花隔断,径直走到里面去。床上的人儿果然已经睁开眼,那暌违多日的清眸正期待而喜悦地望着他。

“哥哥……”她起不了身,躺着唤道。

“颜儿!颜儿终于醒了!”他几步走到床前,俯身将她连人带被抱了抱。

嗅着熟悉的气息,她心里所有的委屈刹那奔涌而出,抓着哥哥衣襟哽咽道,“哥哥,那里好可怕……只有颜儿一个人……都是血……好多血……颜儿好害怕……”

赵叡眼中也有了几分泪意,轻柔地婆娑着她后背安慰道,“颜儿不怕,已经没事了,有哥哥在,颜儿再也不用害怕了……”

“哥哥,颜儿是不是变得奇怪了?”她心中存着疑惑,靠在哥哥怀里忍不住问道。

赵叡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认真打量她一番,手指抚着她脸颊,心疼道,“颜儿还是颜儿,没有变,不过,瘦了……”昏迷了整整三天,每日只喂些清水和能够吞咽的稀粥,能不瘦麽?

她有点急了,不高兴道,“不是的,不是这个!母后说哥哥会告诉颜儿的!”

一听‘母后’,赵叡霎时明白过来,整张脸也变得乌青。母后还真是绝情,竟连这种事也要他来说!但是,这是他最爱的颜儿,所以,连她身体里那团该死的肉也要爱!在心里咒骂一声,面上温柔依旧道,“颜儿也感觉到了吗?这里,”说着,手掌隔着薄被贴在她腰腹部,“是不是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经他一说,她终于找到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小手也盖在他手掌上,道,“就是这里,好奇怪,暖洋洋的,它自己在呼吸……”并不觉得可怕,手覆上去的时候,心也莫名地变得柔软。

“颜儿有了身孕……”赵叡字斟句酌地说出来,怕她不明白‘身孕’的真正含义,又道,“这里,有了一个小宝宝……”

“小宝宝?”朝颜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猛然醒悟,她竟然……竟然有了那个人的孩子吗?

看着她乍惊乍喜的神色,赵叡强抑着厌恶的情绪,道,“对,以后,颜儿不能再乱跑,也不能再随便哭,还要好好吃饭……”

“那……”她突然想起跌的那一跤,紧张道,“它受伤了吗?”

赵叡鼻中微酸,暗道,她最先关心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个怪东西!果然,母性都是天然而生的,根本不用他教!温柔道,“没有,颜儿用自己保护着它,它好好的……”

幸亏御书房前的青石玉阶不高,只是动了胎气,并没有伤到根本。但流了那么多血,更兼精神受创,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恢复的。可恨的是,他竟没有提前察觉她食欲不振是因为有了身孕,而那麽多人看着,竟都没有察觉,真是个个废物!身为驸马的人更是废物第一!

原来竟是有惊无险!她听说林清幽有身孕,或者别的人有身孕,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摊在自己身上,才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它的微妙,手指缓缓婆娑着那微小的凸起,心里又生出那种柔软的幸福感。

赵叡不太想谈论这个,转移话题道,“颜儿饿不饿?想吃什么?”

仿佛为了回应他,他话音一落,某处突然响起咕噜声。她按着肚子脸红不已,连忙‘解释’道,“哥哥,是它饿了!”

赵叡暗笑,面上一本正经道,“对,一定是它饿了,哥哥这就让人给它准备吃的……”

岚儿端着托盘进来,笑道,“太医说现在只能吃些清淡的,这是按照太医的药方特意熬制的药粥,添了柚汁,没有异味,公主应该能吃得下。”

她身上使不上力气,便软软地靠在哥哥身上,任他一勺勺喂自己。

幸福过后,她又想起悲伤的事,林清幽怎麽样了?那个人去了哪里?她都有了他的孩子,他为什么不来看一眼?不会是……他们真的一起走了吧?

“颜儿怎麽了?”感觉到她忽然战栗,他,“身体不舒服吗?”转眼对岚儿道,“去把太医请来!”

“不,不是的……”她低着头嗫嚅。心里有那么多疑惑,却不敢问,因为她怕自己听到不想听的话。

赵叡看着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自那次争执之后,母后把他和宁琊当做罪魁祸首,一看到他们两个都没有好脸色,连他去请安都爱理不理。他跟宁琊更是水火不容,对方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是以,三方都自觉地避开另外两方,能忍则忍。这三天,倒也相安无事。

虽然心里不情愿,怕她伤心,还是道,“颜儿等的人过会儿就会来!”

她从眼睫下偷偷瞄他难看的脸色一眼,小小舒一口气。不管怎样,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吃过半碗粥,又宣太医来把脉,确定已无大碍,赵叡这些日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

“颜儿……”他斟酌着字句,不知该如何跟她提起那件事。

“哥哥……”朝颜也唤他,想问他在御书房里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问不出口。

“颜儿先说。”

“还是……哥哥先说……”她扭捏道。

虽然不想令她心伤,但是,劝他们和好的话他还是说不出来,最终,他放弃道,“颜儿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问该问的人!哥哥先去御书房了,颜儿要是想哥哥了,可以随时让人去找哥哥,知道吗?”

她乖巧地点头。

他抚了抚那略显苍白的小脸儿,这才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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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粥,她身上稍稍有了些力气,坐起身让晴儿岚儿梳发。

正梳到一半,就听到外间隐隐传来低语,似是在询问她的情况。那低沉的嗓音,她猜出是那个人。立即躺下钻进被里,面朝里,也不管头发在枕头上散成一大片。

晴儿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摇头退开。

宁琊询问完走进来,看到两人手上的木梳与铜镜,又看到那一大片乌发,心中了然,示意两人将东西留下,摆手令其离去。

朝颜只觉身侧的床榻微沉,接着,那熟悉的气息冲入鼻端,她知道这个人在看着她,且离她很近,就在她触手可及的背后,忍不住连脊背也绷紧了,虽然明知他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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