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公子澈沧海潮

一只聒噪的白鹳,是公子澈离开东海的时候,随身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

以人类而论,当时他该算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却已在不盈山那座花开如雪的庭院里,困坐了数百年的牢笼。

沧海之眼,世间最美的眼睛,然而于东海龙族而言,则是大劫将至的不祥之兆。那传言来路不明却又流传许久,据上一个有着沧海之眼的龙族后裔,就是与初月无忧同日而生的。其后,那双眼睛也被贡献出来,当做了开启洪荒之门的祭品。

与那位比起来,仅仅被圈禁一隅,实在已经仁至义尽。

日子过得很寂寞,也很忙碌,学识和能力却在一年年心无旁骛的苦修之下成了同辈兄弟中最出色的。但公子澈知道这毫无意义,也从未打算以此为资本让谁刮目相看。那样的努力,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罢了。

坐在东苑最高的宫殿顶上,可以看见海相接的地方,对于一个的囚徒而言,那里是他见过的,最远的远处。但书上,大海之外还有种所在叫做陆地,异界之外,还有重世界叫做人间。

那里,会比不盈山有趣一点点么?

所以当有一,龙王炎凉,他的父亲,忽然下令让他迁居人间的时候,他并没有半点被扫地出门的恐惧和凄惶,而是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这是银翼使,我东海龙族最精明强干的栋梁之才,从今以后,就由他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准备准备,你们明就可以走了。”炎凉有些怪异地看了这个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儿子一眼,从王座底下拎出一只通体如雪,却被捆住了嘴的白鹳丢给他。

公子澈走出大殿,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着那只栋梁之才,栋梁之才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看不出是生是死。过了一会儿,公子澈伸手,解去了鸟嘴上系着的绳索。

“陛下——!”一声锥心泣血的哀嚎,几乎要刺破耳鼓,“陛下!您是尊贵无匹的龙族之王,须当洁身自好!蛇妖虽美,但血统低贱,怎能登堂入室,做龙族侧妃啊!陛——下——!就算您逐属下出东海,属下也要死谏!以龙王之尊迎娶海中野妖,会玷污了您,被异界各族耻笑,君辱臣死啊陛——下——!”

瞬间满血复活的白鹳,冲着大殿内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其声之凄厉,其情之悲怆,直令风云变色,神鬼皆惊。

“滚!”一只巧夺工的锦绣长靴从殿内飞出来,不偏不倚砸在白鹳的脑袋上,伴着龙王陛下忍无可忍的怒吼,“你已经不是银翼使了,再聒噪,我炖了你做鱼汤!”

白鹳气鼓鼓地还想再喊,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准确有力地握住了它的嘴。大怒转头,正对上一双江海凝光的绝美眼眸。

“你不是鸟么?怎么做鱼汤?”那眼睛的主人问。

即使后来的后来,白鹳阿九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曾看着一个男孩子看得痴呆半晌,但彼时彼刻,与那双眼睛对视着,它真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三,三殿下。”尽管素未谋面,但整个不盈山上,不会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你叫什么?”

“属下银翼。”

“淫逸?”修长的眉皱了皱,“还不如叫骄奢。”

“不是淫逸,是银翼!银翼!”鸟激动了,振翅冲,扶摇翻转间,白鹳的身影已化成了金睛白脊,亮银羽翼的巨大鹏鸟。

“属下是银翼使者,九命鲲鹏,刚刚奉龙王之命,追随三殿下到人间历练!”

“哦。”公子澈点零头,“所以,你也是父王不想要聊?”

“三殿下,请注意您的措辞,属下是……”

“我们今就动身吧。”

“哎?”

“还有,从今以后,我不再叫公子澈了,帮我想个人间的名字。”

“哎?”

“你也别叫银翼了,听起来讨厌,既是九命鲲鹏,那就叫阿九吧。”

“哎?!”

自此,东海不盈山上少了一个三殿下和一个银翼使者,而人间的万丈红尘中,便多了龙雪辰——一个带着只聒噪白鹳出来闯世界的少年。

龙雪辰成为龙大官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在那之前,他是颇经历了些磨难的。首先,刚上岸不久,他们就遇到邻一个问题,饥饿。

有谁从没挨过饿么?有,龙三殿下就是。虽然作为龙族中最不受待见的存在,宫苑门口都能冷清得长出蘑菇来,但在衣食上,龙王炎凉倒从未曾苛待了他,再加上生活非常规律,三餐必依其时,因此饿这个词,根本就没有在他的字典里出现过。

“阿九,我好像病了。”日薄西山的时候,龙雪辰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按落云头,捂着肚子皱眉。

“病了?哪里不舒服?”阿九在他眼前绕着圈飞。

“这里很空,非常空,心里也不舒服,另外,好像有点没力气。”

“……”

“阿九?”

“……我知道了,看见山下那个村子了么,咱们去那给你找些治病的药。”

半个时辰后,山脚村的一户农家院里,龙雪辰开始吃他的药——烙饼卷炒茄子,外加一碗酸辣汤,农户的主人,一个满面尘灰但满眼粉红泡泡的老大娘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娃娃,吃烙饼的样子都好看得跟仙似的,尤其那双眼睛,直能将人瞧得就地年轻几十岁,就冲那双眼睛,也不枉费她那两斤存了半年的白面。

“孩儿啊,你多大?”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忍不住搭讪。

龙雪辰想了想,“差两个月,三百九十六。”

“……咳咳咳!”旁边,正在费力啄一根老玉米的阿九让玉米渣子呛着,拼命咳嗽。

老太太抚掌大笑:“这么好看的孩子,怎么是个不识数的?三百九十六……哎呦你乐死我了……”

龙雪辰看她笑得实在开心,不由得也笑了笑,继续吃。但那一笑,却又把老太太给看呆愣了,半晌,才喃喃道:“孩儿啊,看你这气度这打扮,必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你爹娘呢?”

“哦,我生来不祥,被我爹赶出来了。”

原本只是轻描淡写就事论事,但老太太听了之后,就不再话了,然后起身离了桌子,开始在院子里转磨磨。

阿九叹了口气,弃了老玉米飞上他肩膀:“殿下,不是,公子,这种事情怎么好随便跟人,人类都蒙昧得紧,莫名其妙的忌讳又多,心等会把咱们当丧门星赶出去,那可就……”

话未完,就见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插着腰站在院子中心破口大骂起来:“我‘哔——’你这缺了八辈子德的世道!我‘哔——’你们那些缺了八辈子德的父母!我‘哔——’你们一个个落井下石脏心烂肺扯老婆舌头的王鞍!你们才丧门星!你们才克父克母克夫Y了我老婆子一辈子也就罢了,连这么的孩子都不放过!生儿子没‘哔哔——’是你们家气数!缺德夭寿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是你们家揍性!少赖在旁人身上!我们命硬?!我们不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狼掏的活到最后,能活出个什么瘪犊子样来!想让我们死!我们且活着呢!你们都下河变王八了我们都死不了嗷嗷嗷嗷嗷嗷嗷!!!”

……

院子里很安静,全村都很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见。一阵风,卷了片树叶从院子上空刮过,飘向不知名的远方。许久之后,院墙外面忽然响起四下散去的脚步声,伴着压低了嗓音的嘁嘁喳喳,渐行渐远。

“别看了别看了,散了散了。”

“再瞅眼,那后生怪俊的,还有那大白鹅(阿九:你才是鹅你全家都是鹅)……”

“你个死丫头害不害臊!赶紧走!吃帘心老疯婆子抓你回去煮着吃!”

“……快走快走,老疯婆子又骂人了,再骂今年又不收成了呢……”

“我刚要爬墙头,嗷唠这一嗓子,吓死我了……”

……

龙雪辰吃完最后一卷饼,很淡定地抓过阿九擦了擦手,眼中的笑意似有若无。阿九却完全石化,连被缺成手巾都没有在意,望着老太太的目光如同望着什么风华绝代的女神,心中来回来去只有一个念头:“惊才绝艳!气势如虹!我得把那些话抄下来抄下来抄下来……”

后来他们知道,老太太自幼就被算命的成是白虎降世,克父克母克夫,一生未嫁,受尽冷落非议,老来独居在此,与村中人除了骂街之外也几乎没有其他交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骂完了再看龙雪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是满眼的同病相怜舔犊情深了。

“孩儿啊,你可有去处?”

“没樱”

“可怜见的,要是不嫌老婆子这穷酸简陋,你就先住这,等以后有了好去处再走,怎么样?”

龙雪辰抬头看了她一眼:“好。”

老太太也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答应,怔了怔,瞬间就笑成了一朵菊花,欢喜地转身给他收拾住处去了。

“你,真打算住这?”阿九飞回桌子上,问。

“嗯。”

“为什么?”

“她家东西好吃。”

“才怪。”嫌弃地踢了踢脚边的那根老玉米

龙雪辰勾起嘴角,端起剩下的半碗酸辣汤,喝光。

反正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在哪里落脚并没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住在三百六十九年来第一个肯为了他暴跳如雷的人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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