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梦中之人(骆孤辰番外)

曾一度仅存于我梦中之人,始料未及的,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我依然深陷于流沙里的生命。

神只将自我破碎,分割为无数碎片,于世间找寻着能够听到他声音的人,能够看见他的人,而我只是被祂所抛弃的一缕残念。

偏执的念。

连寻常人等也不如的残缺魂魄,总要有什么来弥补我的残缺,我极力抹杀自己的欲望,为了不致使我的狂热毁掉眼前的一切,可却日渐空虚,只能将全部的寄托放在我理想中的那人身上。

她一定高尚,具有世人身上所稀缺的美质。

她会低眉将我的境遇垂怜,在梦中我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她——我的幻想,紧紧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放弃自己,还有希望,她沉静如水的目光总让我心下酸涩,恨不得诉说尽自己的委屈。

“霞儿。”

“陛下。”

然而她一次次唤着的,却是庞泽罅。

我早已坠入比无间地狱更深的黑暗里,那是一个全然只有绝望的深渊,我的诉求也在无望中渐渐变成痴狂,变成疯癫。

我已然厌倦了这样无聊的生命。本来一切都不为我所有,为何我要这般处心积虑,背负这样的罪与恶,为所有人考虑呢?

上天会眷顾所有人,唯独他是例外。

三百多年前,血色犹如肆虐的大火,漫天燎灼,那时我再也无法遏止暴虐的情感。

它如临世的邪魔,撼动阴阳两世原本的秩序,秩序破碎,给世间带来了无限的混沌、死亡和希望彻底破灭的绝望。

两世生灵的欲,都被我心底肆虐的疯狂点燃,陷入彼此的厮杀,无穷尽的纷争。

我愤怒、不甘,为何只有我要尝受这与生俱来的不公?我近乎要窒息于我的不完整,哪怕我抢掠来容器,不断拥有了人的皮囊,我也仍旧无法得到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那是剜心之痛无以复原,不,或许比在心头生生割肉还要疼痛难忍,我也不知晓我究竟失去了什么,或是想要得到什么。

多可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千百年间我都在心死中,不断糜烂,不断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

我好像一次又一次地死了,在他人的漠视里,在他人的恶意里,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始终坚持的是什么,唯有梦境里她,剪水双瞳里始终流露着对我的温情。

“妙纹……”

“妙纹,你在哪?为何不来看看我。”

我鸠占鹊巢,一次次掳掠来他人的东西,寄生于他人的躯壳里,将他人原本的灵魂蚕食殆尽,把他们逐渐变成只有空壳的活僵,而后弃如敝履。

空壳曾被遗落于荒野,死亡之地的食尸鹫一拥而上,啄食它的五脏六腑,沾染血污的眼睑,异样的猩红,落得此般下场,终于如我一样污秽不堪。

我在失控下一次又一次毁掉了我想要得到的,周而复始。我的作为,沾染罪孽,毁灭了他人,也使得自己的希望每一次都幻灭。

数不清,也记不得了。

我强烈憎恨着这个世界,也比任何人都憎恶着这样的自己,高洁如梅的始终只是理想,而非活在现实里如此低劣不堪的我。

可我偏不能死。

于这凉薄世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能救我吗?”

“或是说……我还有救吗?我不想就这样死掉,像一个破坏了他人赖以生存的世界的怪物,一样丑陋的死去。”

若是我死了,散落而出的魔念也将侵蚀整个位面,如癌细胞,如病毒一样向外扩散,直到内核被蛀蚀一空,就终将在万界腐朽之中轰然坍塌。

而在这过程中被孕育的,寄生虫一般的婴孩,是我,也并不是眼下的我。

早在诞生之初,我就曾听闻过他的名字,梅。可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是骆孤辰,真正的骆孤辰,他只是被我寄生并吞噬掉的可怜人。

在他魂魄已然被我蚕食得所剩无几的时候,他竟可笑的,还惦记着别人。

与我同样被黑暗包裹的人,不,甚至他理应比我更为凄惨,他痛苦,却更为强烈地痛苦于即将受害的宋拂晓,他恐惧,恐惧的却是即将失去的一切,父母亲人、心上的人、珍爱的一切事物,他唾骂我是魔鬼,并诅咒我永远不配得到这一切。

宋拂晓,自真正的骆孤辰年幼时便悄然心生恋慕的对象。

何其相似。

与我破碎的梦里的情景,何其相似?

我也不完全不是被文贵人自幼教养,被爱灌溉成长起来的庞泽罅,我羡慕,也深深妒忌着命运的不公平,本身同根源,却偏偏我是被抛弃的杂质,他怎就能得到我所没有的?

如若我像庞泽罅一样,便能得到她无私的怜爱了吗。

脑海里经常翻涌着零碎的记忆,复杂的情感,只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是,梦里的她比任何人都无可挑剔,她高尚,符合我的一切理想。

我知道,那位如雪的女子只是我的幻想,也仅存于这份臆想中,在她的不染尘垢下,所有人都是那样残缺,因欲望而丑态百出。

如我这般的怪物,根本不会明白真正的骆孤辰,他在了解到我所做的一切后,是怀着怎样繁杂的心情,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与抗争,只是请求我放宋拂晓和他的家人一条生路。

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特地提到的宋拂晓,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带着对骆孤辰的轻蔑占据了他的躯壳,也接近了那个腐朽世家的千金小姐,宋家的掌上明珠,在我有意无意的打压、引导中,她也在潜移默化里变得和我理想中的那人有了几分相似。

哪怕是有意的打压,我也并未侵犯她的自我,而是借助旁的手段,一切都在宋拂晓的无知无觉中,牵引着无知可怜的羔羊走向我所期盼的方向。

或许,那人待我也是如此,站在更高层次的俯视,凭借着处世的经验对待我。

可我却愚蠢的认为,妙纹待我或许有真心,或多或少地有着真心,只是现如今的我必定是会被她讨厌的吧?

我能够得到的是宋拂晓,她心地纯良,可她那份天真在我眼里等同于愚蠢,如我一样,令人鄙夷的愚蠢,每一句言论都无知到可笑。

宋拂晓原本就是温温柔柔,也软弱可欺的小姑娘,若是不打破她的幻想,便相当易于控制。我理应因轻蔑而不屑为之,这种低劣的手段。

然而我做了,正如同千百年间我的作为,再一次突破了我的底线,或是说我根本没有底线。

恨意充斥着我日益狭隘的内心,连同那神只我也一并憎恨着,如若不是祂一己私欲,岂会有如今的局面?不人不鬼,与理想殊途,更是与那人背道而驰。

三百年前,我寄宿于一容器身上,见着了那容器自以为一生的宿敌,也是当年还未成为红莲鬼王的宋业……光彩夺目的天之骄子,被命运遴选之子。

斩尽鬼祟,破除世间不平之事。为人所称颂,也自满于此,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利他的人,将那无意义的拥戴和天师的职责看得那般重要。

他们仿佛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切,可以确切地敌视于某个人,也有能力爱着任何一样事物,那样理所当然。可我却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无法追寻的梦。

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唯独我要生不如死地存活着。

我对这世上的每一件事物都只有深深的憎。

我是如此憎恨这个世界,这世界偌大,竟无我一席之地。

叫我如何不心生憎恨?

如何能不恨?

那些有情生灵,他们都是那样的局限于自己狭隘的认知里,片面又自以为是,进行着无意义的斗争,将对立之人设想为假想敌,彼此敌视,更是追求无意义的自我价值和理想。

我与他们无关,从不曾真正涉入这世界,也不曾被两世接纳过,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可怜的寄生虫,怀以野心觊觎不属于自己东西的魔鬼。

于是我找上了一个人,当年的峰云真人,也就是现如今换姓更名的回云,起初他道貌岸然地斥责了我,认为我在一派胡言,直到我让他看见了我本来的面貌。

回云真人沉默的模样现在也好似犹然在目,他的挣扎是那样不足称道,让人只想发笑。

后来他见到我所带来的满目疮痍,见到我在失控下将所过之处都化作生灵涂炭的牢狱,对众生施以毁灭性的极刑,那一刻回云便带着笃信,毫无犹疑地和我完成了一笔交易。

“我同意将我的一个得意的徒儿交给你当容器,我那两个好徒儿,可都是我倾注了不少心血才培养出来的,可比同龄的小辈强去了太多呢。”回云真人曾如是说道,“也不若我这孤寡老人,风烛残年,眼见着便要油尽灯枯。”

依稀可以回想起那人无耻的嘴脸,身披洁白道袍,不沾凡尘纷扰。

然而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连他口中所谓被视作至亲的徒弟也能出卖。

他竟能说出这种话,真是令人鄙夷到极致,枉为人师。

“为了天下修士都能打开升仙道,我不惜牺牲自己百年修为,可惜却不被世人所知,只能老身独自感动,难道牺牲还不够大吗?”

“厚颜无耻。白活了一大把年纪,竟这般贪生畏死,连自己徒弟都出卖得了。”

闻言他笑得是那样畅快,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事情一样……也是那样刺眼。

我曾以天道为誓约,许诺不伤及此人性命,便放任这知晓我秘密的人继续走动在这世上。

何其可怜,哪怕是被阳世之人如此拥戴的骄子,也不过如此。

仅是我抽下的一丝魔念注入其中,便落得此等癫狂的模样,每一次见到红莲鬼王独自歇斯底里的模样,我对人性曾有过的期盼,都会变成失望透顶。

神只将这样残忍的罪孽烙印在我的魂魄,永世相随,放任我被黑暗侵蚀的内核逸散,充盈了被我一次次夺来的躯壳。

我知道,我是盛放着病毒的匣子,也是病原体,能将罪孽传染给整个位面的源头。

我能够隐约预见,若我彻底堕落了,将会走向怎样不可逆转的局面。

犹如置身泥沼里,一点点地向下沉陷,然而在我完全坠入黑暗之前,却意外见到了我梦里的那人,我不介意她待我不那样温情,只求她能够看见我。

无论会如何发展也不重要,哪怕让我彻底死心也好,至少可以不必如现在这般纠结,只要能下定决心放弃那一线良知的挣扎,就能够拉着这一整个位面坠亡。

哪怕一时的冲动也好……

妙纹。

今后我还能够见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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