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真心相付,岂会一无所察?(人鬼殊途19)

这世上最无法捉摸的是真心,不应以外在价值来衡量,更不该被妄自揣度。

至少在这短暂相视的一须臾间,外在形态、躯壳也无法框束的灵魂,在他们眼中世界只映出彼此的原本模样。

想要时间停止于此刻。

但总归还是要面对即将来临的终局,为这个位面的任务画上尽可能圆满的句号。

无愧于心。

无愧于任何人。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眸底浮起一丝歉意,宗妙纹注视着他许久,心中有股迫切欲要剖白自己情感的念头。

一刻的失控情感,比波涛更汹涌,可她终归是放弃了立即坦诚心意的念头,决定将选择的权利留给对方。

终将走向那条路的人,徒增牵挂,只会让牵挂她的人也同样像她一样,在无望的历程中走向衰败,走向万念俱灰。

“讨……不,真是的,突然这么煽情做什么!”小抹茶回过神来,忸怩地放开了她,“还有,骆孤辰不对劲,他能看到我。”

“我的行为未必符合你的心意,你还是对我很包容。”

“胡说什么呢!我才没有担心你……不对,总之就是没有你说的那样!”小抹茶含糊不清地反驳道。

“没有胡说。”她微笑眨眼,目光诚挚。

“再说了,你捡的几个气运之子也在一直给我带来分成收益,我从中间抽成,加起来比你本身完成一个任务的报酬都多。”他不由轻哼了一声,“我才不媳你那点工资,不要再给我了,我不要你的。”

“阵法维系不了多久了,先走吧,骆孤辰还在等我们。”

宗妙纹叹了口气,驾轻就熟地挽住了小抹茶的臂弯。

瞧着她沾染血污的模样,小抹茶也是相当心疼了,只暗骂她一声“死相”,便悄悄用生机修补宗妙纹身上的损伤。

“这人灵魂的状态也蛮奇怪的,说不上来怎么形容?就很像无数条发光的金线虫在蠕动,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像我一样的光团呢。”小抹茶微皱起了眉头,颇有如临大敌的谨慎。

那是颇为不良的感观,不祥的第六感萦绕在内心挥之不去。

无从捉摸,没有根据。

不论是出于任何角度来看,还未超脱位面的骆孤辰都是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

“你不是很讨厌虫子吗?”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稍扭过了头,小抹茶不满地反问道。

“我没这个意思。”她连忙道。

“你可是把我比作讨厌的虫子好多次了,换了骆孤辰就不行?”小抹茶分明是别扭地吃味,听上去却没由来有几分心酸。

闭眼也能觉察出来此时小抹茶内心的惴惴不安,何况此时那双青翠的眼眸还在盯着自己,出于求生欲,宗妙纹紧忙表态:

“不是啦,我只是看不到灵魂的形状,有点好奇而已N况就算都是虫子,你对于我而言也是实际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

稀世的神姿仙容近在眼前,可宗妙纹却实在憋不出额外的溢美之辞,只得努力解释,全无平日里的巧言令色。

下一刻还不等小抹茶有所反应,她便恍然意识到自己再次踩雷提了虫子……

一语既出,便是覆水难收,现实里哪有时间倒流的机会?

将宗妙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罩在他心头的阴霾顿时也消散了开来。

“你哄我作甚?我才不是蛮不讲理,可没有挑唆你敌视骆孤辰。”小抹茶极力忍笑,仍有些别扭地做出让步。

“这话我好难接,真的。”宗妙纹捂住心口,无力至极。

“你先前没有答应骆孤辰请求,我知道你是在顾忌些什么,虽说你与他站在同一战线,但不可否认骆孤辰也为你提供了很多便利,眼下也是。”小抹茶不由摇头,“方才也是他为你撑起阵法消耗过量,我才得以看到他魂魄的状态竟然如此骇人,也难怪低等的鬼怪在他附近会产生本能的恐惧。”

“的确如此。若只是想利用我达成目的,他大可不必如此,甚至向我妥协。”

“如果他向你索取的只是一个拥抱,我并不介意。”小抹茶犹豫了稍许,万分纠结过后才如实托出自己内心的考虑。

没有料到小抹茶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宗妙纹也立地大脑当机。

她腿脚还在机械性地向前走着,可脑子却顿时停止运转了,无数念头涌上,占据满了宗妙纹此时的头脑。

啊……

他并不介意。

并不介意。

不介意。

介意。

意。

小抹茶好似默认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是不得而知,他究竟是把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还是……伴侣?抑或是两者对于小抹茶来说并无区别?

被这种解读冲昏了头脑,宗妙纹此时竟也无法冷静分辨了。

“这……这样!”她慌乱地应了一声。

“嗯?没错!就、就是这样。”

话被两人成功聊死了。

如同被搀扶着过马路的老奶奶,宗妙纹一身的重心都放在了小抹茶的身上,两人不约而同保持着沉默,没过多久便到了岸上。

她此时被膨胀的力量扩充丹海,重铸筋骨,实打实的成为了化神境界的修士,不过眼下倒也不是宗妙纹平白占小抹茶的便宜,而是实在被血河之水的洗炼折磨得虚弱。

这血色河流被熔铸进了她的血液里,筋脉、骨骼也如被锻造般重塑,宗妙纹整个人此时都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她洗去凡髓,换取深受诅咒的骸骨。

此乃诅咒,将缠绕不休的因果羁绊加深,烙印于这副躯体。

不仅如此宗妙纹的灵魂也在血河的洗炼后,被初次压缩,在累积一定的量变后发生非同凡响的质变,不再如原本那样无序的分散,而是守序地凝实。

河岸上,面容熟悉的红衣人屈膝跪坐于地,紧闭双眼仿佛只是在浅寐。

而在两人踏上岸边的一刹那,血河之上的阵法立即四处溃散了开来,红衣人也随即睁开了双眸,望向不远处的来人。

“你……来了?”他神情恍惚地开口。

只此惊鸿一眼,也恍如隔世。

眼前之人已然洗去铅华,连同表象的庸碌也破散无踪,出奇的是,她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愈发美丽炫目,而更如同渺远的风烟,介于消散与存在之间。

好似随时都可能与世界相溶,不留痕迹。

骆孤辰本应是对搀扶着她的碧衣公子视若无睹的,奈何此人实在光华绚烂,行走在世间却分毫不染尘垢,耀眼到让旁人自惭形秽。

那是与她所相配之人。

反复无常的情绪于内心翻涌,骆孤辰一时竟说不上来此时到底是妒忌、艳羡还是别的什么情感,只是本能地有种不该如此的念头。

近乎盲目的虔诚,这也决计不应是出现在他身上的狂热。

“怎么就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你现在还好吗。”

“我还好。已经过去三天了,那群鬼使不全是和我一伙的,也有职务在身不便多留,我放他们走了。”骆孤辰迟疑了片刻,而后斟酌着用词简短解释了一下原因。

“原来如此,不如我们稍作整顿,恢复了精神再继续进发吧。”宗妙纹细细打量了他此时的状态,确认骆孤辰此时只是有些疲倦,便稍稍放下心来。

也对事态的全貌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我听到了。”骆孤辰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眼底竟有不加掩饰的执拗。

“听到什么?”

“你身边的人说不介意,你先前的有所顾忌,是因为他吗?既然如此……”骆孤辰手指微微收拢,像是有所期盼想要稍微接近她,却又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愿望。

从小抹茶轻轻放开她的动作,宗妙纹便已心有灵犀地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她垂下了眼睑,没有再问为什么,走到骆孤辰身边给了他一个宽慰的拥抱。

“冷,我好冷。”

过了半晌,骆孤辰才打破沉默的氛围,似在诉说。

“一无所有地生存,太冷了。”

“我很艳羡那些反哺大地的供养者,他们得天独厚,仿佛根植于大地,朝向天空生长,不必为了活下去残酷地争夺资源,那是何等理想主义的生命形态?”

他依偎向眼前人,可又轻到生怕惊扰了对方,骆孤辰内心一如既往地依恋着她。

“而有着所欲所求的我们,却要争得头破血流,才能维系明面上的光采,没有烦恼地活下来,在供养者眼中,也许这样的我们也是低级而野蛮的吧。”

宗妙纹轻声细语地道:“这些都是生命之中的必然,因此而组成了结构,形成了顺序,这世上也许从没有绝对的均等,而我们只需按各自的方式生存就好,多余出来的不可逆转之事,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骆孤辰无处安放的双手此刻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妙纹,我只是被神抛弃的一缕残念……一旦沾染了恶就再无法摘除,我只能堕落在这份罪孽里,没有抽身的可能。”

“这不怪你。”宗妙纹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的狂热、无法停止的掠夺本能——都是我自身附带的原罪,我的残缺注定会使想要包容我的人受到不可调和的伤害。”

他紧盯着宗妙纹,痛苦难抑中面容轻度扭曲,仿佛辗转于万千心绪间摇摆不定。

“何况活在世俗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接近我都掺杂了各自的欲念,如若长期与我相处,就将会被我身上的罪孽侵蚀,腐化为朽木,而且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骆孤辰此时深陷在失控的边缘,挣扎中发散出不祥的气息。

如若只是单一的负面情绪,根本不会令她也感到强烈的不适,宗妙纹第六感中的怖惧油然而生,她此刻的感观与被深渊里的恶魔盯上了也没两样。

然而对视上眼前分明熟悉的人,却不知何时起他眉眼染上了冶丽。

“我无法容忍他们的残缺,他们的狭隘无知从根本而言也是罪恶的,与我没有任何区别。”

“那些人,他们会以诋毁谩骂,否认个体的存在价值,以精神上的暴力,这种回避切实的伤害更残忍地迫害一个人,直至被害者渐渐地在绝望中心死。妙纹,你看呀,宋拂晓的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瑞凤眼底不再如淌皎皎清光,而是蔓延开来了森然的鬼气,恰如蜿蜒林间路,通往的不再是月光下的竹林,而是幽冥炼狱。

“你在歪曲事实,企图为自己脱罪。”

宗妙纹依旧面沉如水,继而道:“她的精神崩溃来自你的所作所为,也来源于宋家本身,我人轻言微,不能裁决你的罪行,眼下也不过是作为你的诤友,希望你正视自己,就此收手,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我都明白。”

骆孤辰一滞,稍微推开了宗妙纹。

而后眼也不眨地紧盯着她,目光直勾勾的好似想要看透她的内心,亦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崩溃:“可我该怎么办?难道我是被抛弃的残念,就应该死在黑暗里吗——不,你还是让我冷静一下,什么也不要说,我不想连你也否定我。”

此人的情绪已经相当不稳定了,而宗妙纹显然不应再刺激骆孤辰。

亦不愿见他沉陷于这份煎熬里生不如死。

逼一个人承认自己无法面对的事,是非常残忍的。

她似有所感,察觉到这份无指向的恨意,如此深不见底,而骆孤辰却要将自己撕扯开来掩饰这份憎恨。

“如若你坏透了,不会有这样的痛苦。”宗妙纹不由摇头。

“在你看来……这样丑恶的我还有救吗,或是说还有救的必要吗。”茫然无措,在她面前骆孤辰总会不自觉地坦诚这份痛苦无助。

面前是他所深深依恋之人。

可遇。不可求。

“在我看来,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成为更好的自己,拥有被真心祝福的未来。你也不例外。”她轻声低语,却极度认真地说道。

“那你呢?还是坚持不久前的说辞吗,我不信。”

“毫不知情真的可能吗。也说不定,他同样也在等我的回答。”

转眸看向小抹茶,他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真心相付,岂会一无所察?所有的幌子,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人的光华轮廓亦如他的魂色,分明是冷的。

蒙着冷清、柔和的光晕,焕发着宛若新生的喜悦,身处地狱,却恍若降世的神明,浓郁的生机里蕴藏着欣欣向荣,让人由衷沉浸在这不属于凡世的美与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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