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班门弄斧(四)

正屋比东西阁房高出三四尺,出檐也深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建房的人既要用到斗拱,又不愿坏了民居不得用多层斗拱的老规矩,因此,这屋子梁柱衔接处的斗拱就显得匠心独运了。

乍一看,是单层的斗拱,但细细琢磨,这大斗里有小斗,套得非常巧妙,非常结实,简直是天衣无缝!

走进正屋,一张大方桌上供奉着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林立,香火袅袅,前面陈列着各种面点贡品。

江涛觉得到这么庄严肃穆的地儿来谝传,不大合适吧。一只脚已经迈进门了,另一只脚还在门外,他停住了,瞅了一眼张有年。张有年明白江涛的意思,道:

“这有啥咧,呵呵,咱弟兄俩还有啥话怕我张家列祖列宗听见的?”

江涛一听这话,便迈开腿进来了。他瞅了瞅这么多的牌位,每张牌位仿佛都长了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夜梦见的白胡子老汉,他想这会子老者一定在瞅着自己。

江涛想,不管怎样,既然进了这地儿,死者为大嘛,咱还得磕个头,磕个头又不会咋滴。他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头作了揖。张有年一看江涛这般有礼,忙不迭跟着别人给自己的祖宗八代磕了头。

因为没住人,这堂屋气色冷清。张有年从别的屋里搬来了火盆,又提来了一大葫芦酒。俩人伸出手来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刚老弟,你说这老宅子还结实耐用吗?”

“你放心,这木结构的房子,风吹日晒,表面看起来很老旧了,可木材的筋骨还很牢靠。再陪几代人都没啥问题,不信等着瞧,你倒了它还不倒哩!”\0

“兄弟真会开玩笑,不过玩笑话却是大实话。这啥物件,它都比人牢靠。你说这人啊,咋这么假,说走就走嘞?——呃,你老岳丈他老人家走了都快俩月了吧?”

江涛万万没想到张有年这家伙竟主动提起了这个话头,他咋就一点也不避讳呢!张有年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是真善良,还是假慈悲呢?

“差不多吧!”江涛答应着他的话,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提高声调一字一顿道,“他是被人毒死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江涛虎视眈眈。张有年却默不作声,从葫芦里倒出两碗酒,一碗递给他,一碗自己端着,自始至终手都没有抖一下。

“来,兄弟,干了这碗酒!”

江涛将碗里的清酒往地上奠了几奠,脸色十分难看,瞪着张有年道:

“张大人,我这酒里是不是也下了毒?”

张有年啥话也没说,咕嘟咕嘟一碗酒下肚。他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睁大了眼睛盯着江涛道:

“兄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老郑死得不明不白,其实这事十里八乡的人都晓得。作为东皋里的里正,我也想替他伸冤!我在暗中想法子调查这事好长时间了!为这事,我的人至今还有在果大人那里干活卧底的哩!今儿个当着老张家列祖列宗的面儿,我张有年给兄弟明个心,兄弟我绝没有干过对不起他老郑头的勾当!”

说到这里,张有年突然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

“唉,不过,有一件事我张有年还真对不起老郑头和你哩!你说我咋就那么糊涂,那么自私?咋就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咋就强人所难硬要娶人家的闺女做自己的儿媳妇呢!张有年,这是你这辈子干得最窝囊的事!”

张有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江涛看得出他这是发自内心的忏悔。他明白,演员演技再高,终归都是在演戏,这种事是装不出来的。他也端起手里的一碗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翻江倒海。江涛抹了两把眼角的清泪,拍了拍张有年的肩膀,道:

“对不起,张大人,看来兄弟错怪您了!”

张有年又哗啦啦倒满了两碗酒,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给江涛:

“兄弟,咱啥都不说了,干!”

两碗酒下肚,江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忽而记起张有年说过的一句话,“为这事,我的人至今还有在果大人那里干活卧底的哩”。

“啊哈哈哈,张大人,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人在果大人那里干活当卧底吗?哪个果大人,他是干什么的啊?”

江涛觉得自己说这话时舌头根都有些硬了。他闭着眼,等着张有年的回答。

“嗬,不就是金城县那个县尉嘛!”

说着,张有年将嘴巴贴着江涛耳根子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小瞧他!他呀原本是个粟特商人,连胡生河都得让着他三分咧!”

“啥?他是个胡人?胡人有姓果的吗?”

“这我也不大清楚,可自打他当了县尉,别人都这么叫他。喂,你知道胡大人为什么姓胡吗?”

“胡大人姓胡姓错了吗?”

“还真姓错了哩,他也是半个胡人。他呀,是个胡姬的私生子,阿爷是谁不晓得嘞。小时候伙伴们都直接喊他‘胡儿’,最后竟真的姓‘胡’了!”

“那他是不是在河边生的呢?”

“啊哈哈哈哈,这下你给猜准了!他还真是那个胡姬在长安城外的河边生的呢,要不咋就叫个‘胡生河’哩!”

“啊哈哈哈,笑死人了这!”

两个人如同被点了笑穴,笑得前仰后合。张有年脸上的笑突然凝固了,变戏法一般严肃起来,道:

“哎,兄弟,这果大人的事,我还没说完呢!你还记得他半夜三更到南山岔取盐的事吧,你晓得那些个兑盐的铜子都是哪儿来的吗?”

“县衙里的呗!”

“县衙里的呢?”

“朝廷下拨的呗!”

“呵呵,看来老弟离胡大人那么近,知道的还没我这个里正多呢!县衙里好多通宝都是果大人从他们商队手里拿过来的,听说粟特商队在凉州有个秘密铸币厂!”

“啊?那苏特商人凭什么给胡大人他们给那么多通宝呢?”

“这还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谁让他们做生意要经过胡大人的地盘!”

“那你派去的卧底是帮他们造通宝去了?”

“是的,兄弟。假如他还能活着回来,我想老郑头的事也许会有眉目的!”

江涛听着听着,不觉浑身打了个冷颤。这也太玄乎了吧!看来胡大人的湖水还真不浅,幸好今日听了张有年讲的古经,要不啥时候被溺死恐怕连时间都不知道。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张有年的话听起来都是些胡言乱语,却说的句句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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