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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破灭(续)

李笠躲在院墙后,听得脚步声传来,纠结片刻,依旧拿着木棒,猛地站起来,踩着墙角柴垛探头出墙,低声问来人:“是谁!!”

喊完后他才发现,不速之客就在不远处停下,和他之间只隔着院墙。

借着微弱光亮,李笠发现对方果然是熟人,熟得连大黄狗都不把对方当外人的熟人——梁森。

今日上午,李笠还和梁森打过照面,此刻的梁森,依旧穿着今日才换上的新衣,脸上却已没了上午时看到的笑容,只剩下惊慌失措。

梁森看见墙后忽然冒出来的人是李笠,惊觉自己已经身处李笠家外,脸上的惊恐消散了许多,但依旧气喘吁吁。

李笠直接翻出墙,关切的问:“怎么,家里遭贼了?那王八蛋跑哪里去了?我与你一起追!”

“别、别,寸鲩你莫要嚷嚷....”一向大嗓门的梁森此刻的说话声很小,仿佛做贼一般,他满是焦虑的看看后面,对李笠说:

“寸鲩,我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要继续往前跑,被李笠扯住手:“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我能帮上忙!”

后面的呼喊声渐渐变大,梁森愈发焦虑,见李笠如此关心自己,只是不住说:“你莫管,莫管。”

大黄狗从狗洞里钻出来,来到梁森身边,不住的嗅着,尾巴不停摇,李笠见着梁森如此模样,心中起疑,哪里会放手: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不能见着你出事不管!”

梁森挣脱不开,只能解释:“我家、我家欠了许多债...”

“家里还不上,明日债主就要登门,把...”

说着说着,梁森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带着怒火:“他们说要让我娘卖身为婢,要阿耶、我和弟弟卖身为奴!”

“什么?欠债?怎么你之前不说?”李笠被这消息惊得,“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也是....”梁森说着说着,语气里带着哭腔:“怪不得我把钱拿回去的时候,耶娘依旧愁眉苦脸,我...我...”

“阿耶说,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如全家逃了,去做‘山湖人’,还与对方约了时辰,就在今晚...”

“今晚,今晚还有其他几户与我家一起、一起走...结果...”

“结果债主派了耳目在村里,发现不对,便跑过来阻拦,嚷嚷着要见官.....被我们..被我们失手打死了!”

“对方也有人手,又喊来里吏带人围堵,我特意往这边跑,要引开他们...”

李笠越听越心惊,但他好歹经过不少事,遇事不慌乱,知道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自己也不可能挽留梁森,以免耽误对方出逃。

他毫不犹豫将身上絮衣脱下,往梁森身上塞:“情况紧急,你快跑,如今天寒地冻的,多穿一件衣物,莫要着了凉!”

梁森拿着絮衣,愣愣看着李笠。

想起那日在船舱里,李笠分他的三百文;想起那日在村里,李笠塞给他的三千文。

想起那日,三人欢天喜地的场景。

只觉心如刀绞,眼眶发热:“寸鲩...我..我...”

“快走,赶紧走啊!”李笠低声喊着,不顾身上发冷,推着梁森走:“快走,莫要像个小娘子,哭哭啼啼的!”

“追你的那些人,我来想办法拖延,快走!!”

梁森却哭起来,泪如泉涌,哭得一抽一抽:“寸鲩,我好想继续跟着你,跟着你捕鱼,跟着你一起赚钱...一起过好日子...”

“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我...将来,若有将来,定要还了你的恩情....”

说完,猛地鞠了个躬,穿上絮衣,转身向前跑。

梁森的话,让李笠心中某处响起“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看着伙伴远去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心好难受。

寒风呼啸,他打了个冷战,身后呼喊声越来越近,李笠回过神来,赶紧翻墙回院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踩出许多脚印。

。。。。。。

火把簇拥着李家小院,带队的里吏指挥手下在各间房里搜查,要抓杀人、逃亡的村民梁森。

总总迹象表明,梁森躲在院子里某处,先前院子里的许多脚印就是迹象。

裹着絮被的李笠站在旁边,一脸懵懂的看着这些人在自家搜查,吴氏则和林氏带着李昕待在房间里。

梁国的基层组织是村、里,百户为一里,里置里司(里正)和里吏。

这位里吏是白石村人,许多手下就是白直,也就是没有工钱白干活的“保安”,多为白石村村民担任,算是为官府服力役。

他们当然不会对同村的熟人吴氏、林氏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也没顺手牵羊,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走,纯粹就是找人。

李笠看着这群傻瓜被自己误导,在自家院子里搜索不存在的“逃人”,没有继续向前追捕,心中稍定。

他故意在院子、房内弄出许多脚印,布下迷魂阵,为的是拖住追兵,让梁森就有更充裕时间逃跑。

折腾了一会,里吏确定从李笠房里“翻窗逃跑”的梁森,已经不在李家院子里,招呼手下继续追,临走前,不忘质问李笠:

“你为何让灰鸭进来?”

“啊哟,我和灰鸭打小就玩在一起,你也是知道的嘛!”李笠把手一摊,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大半夜的他从我家路过,说家里走了几只鸭,我让他先进来喝温水...他..他...”

“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里吏看着李笠,看不出什么不对,想想这小子说得也有理,毕竟村里都知道梁森和李笠关系不错,于是叹了口气:

“唉,你啊,你是不知道事情会闹得有多大...”

李笠依旧一脸懵懂:“怎么了嘛,今晚这到处都是人嚷嚷着。”

“算了,你个孝子懂什么。”里吏摆摆手,又向有些惊慌的吴氏拱拱手:“今晚打扰了,吴嫂,我也是没办法,改日过来给嫂子赔个不是...”

里吏带着人继续追,李笠去把院门关好,依稀听到这群人说着什么“全村连坐”。

这四个字可不得了,尤其后面那个“连坐”,李笠即便对这个时代的事情不太清楚,也知道“连坐”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那日,他向刘德才打听时事,对方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有感而发,发了一通牢骚。

“你可知,朝廷为何频频大赦天下?不是因为天子崇佛,想要宽恕天下罪人...”

“是因为百姓不堪重负,连年逃亡,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官府的编户越来越少,又追剿不及,只能大赦,以期逃亡的人回来,继续给官府缴纳赋税,继续承担劳役..”

“你还小,不知世道艰辛...这劳役吃起人来,比赋税狠了不知多少倍!说是一年服役二十余日,其实经常逾期...”

“官府发人征役,号为三五,就是三丁抽二、五丁抽三...”

“一人逃亡,合家充役,合家又逃,则取同籍,同籍皆逃,则邻伍连坐,邻伍逃亡,全村连坐...”

“一人自犯,到头来,就是合村皆空!”

李笠想起方才梁森的眼神,想起了对方的哭诉,深刻感受到伙伴追求美好生活的美梦破碎后,那绝望的心情。

又由刘德才的牢骚,还有里吏队伍的议论,想到了这个时代的阴暗面。

沉重的徭役,让百姓不堪重负,一个村子,若有一户人家不堪重负、举家逃亡后,其左邻右舍要连坐。

这户人家逃了,但承担的赋税、徭役不能少,自然由左邻右舍分担,于是负担加重,那么就会导致更多的家庭逃亡,依附豪强大户,变成隐户。

逃亡家庭本该承担的赋税、徭役,又分摊在同村家庭身上,于是负担进一步加重,后果就是越来越多的家庭逃亡,形如雪崩。

到最后,整个村都为之一空。

想到这里,李笠只觉得后背发凉,他白日还琢磨着发财,殊不知就目前的状态,村里逃亡几户人家,会让更多家庭分担更多的赋税、劳役。

然后又有家庭受不了,开始逃亡。

这就是恶性循环,搞不好再过几年,白石村都为之一空。

真要是这样,他的发财梦,什么“show me the money”,统统都要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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