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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春风(一)

次日一早,宇文昊带着范诚和几个贴身侍从来到了庆王府。寒竹殷殷请他在堂上落座稍候,道世子用罢药就出来,一边奉茶,看他的目光格外慈祥。自到大,世子从来不喜跟宗室子弟们来往,昨却破例留人用午膳,又在藏书阁盘桓一下晌,今日更要同去凤山——她不禁生出几分期盼,倘若世子能从此变得开朗起来,该是何等的意外之喜……想王妃在之灵,定是不愿见世子郁郁此生吧。

宇文昊坐了不过半刻,宇文逸便疾步走出,一身素淡便装,比之前清宁殿初见时少了几分矜傲,多了些雅秀。他同宇文昊略一寒暄,当先出门登车。宇文昊忙辞别寒竹紧随而出,跟范诚一左一右骑马伴在庆王府车旁,前后十余名府卫相护,一行人离城出了北门径奔凤山。

清晨的风凉爽怡人,空中有朝露的湿润和春独有的万物昭然之气。宇文逸十九年来几乎没出过城,此刻他拉开车帘一路看着碧波池沼、青葱田野,满怀新奇。宇文昊缓催坐马在车外起旅中见闻,又讲到东潍风光,北海辽阔山岳峻峨,宇文逸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

车停山脚,众人弃车下马沿山路缓步而上,宇文逸到底体弱,走不多久便面白气虚,双颊涌起淡淡血色。宇文昊见状,体贴地放慢脚步,陪着他边走边聊。

宇文逸听宇文昊起童年是父亲开蒙,淡淡笑道:“四王叔只你一子,想来定是极为疼爱罢,才这般悉心教导。”

宇文昊左右看着道旁草木,一边轻快道:“还好吧,父王从对我没什么过高期许,也鲜少与我亲近。从到大我印象中父王对谁都是淡淡的,母妃这是父王多年的习惯改不得,让我切莫学他——起来,我乍见王兄时便觉得王兄气宇与父王有几分相似,心里着实惊了一下呢。”

宇文逸轻笑道:“也许是因为我跟王叔一样身染弱症吧。毕竟一年三百六十病痛缠身,对七情六感自然而然就看淡了。”

“我却以为不然。好歹是人生一世,总该放开手脚纵情活一次吧?看尽下风光,走遍九州山河——这才算不枉来人间一回。”

宇文逸不禁看向他灼灼双眸,只见那对点漆瞳仁里闪烁着自己所希冀的热情和朝气。

“郡王,殿下,到了。”

范诚一声呼唤,两人倏然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门大开,匾额上镌刻三个字:文澈庵。门口洒扫的尼上前问询可是琅琊王世子,遂请出住持相见。

宇文昊此时收敛了张扬笑容,一板一眼地应答,颇有几分郡王举止。他婉拒了住持欲亲自引领之情,只让范诚拿好拜礼跟随,其余侍从一并留在山门外等候,同宇文逸一道随接客尼往后庵走去。

兜兜转转不多时,先闻得一缕悠然琴音,隔着层层枝叶可见一道院墙,墙内有春花点染,随风摇曳。尼到门边叩了两下,恭敬道:

“师父,淮王殿下到了。”

琴声戛止,片刻里面一名尼拉开院门,合掌见礼道:“师父已等候很久了。殿下,请。”

宇文昊满面肃然,在门口整了整王服衮带迈进院门,略一环顾,径奔树下两道人影走去。行到近前,见一人是鹤发老妇,姿态淡然,眼眸沉淀着经年沧桑;下首一人年纪在四十上下,手边一张素琴,缊袍布衫,一头泛灰的青丝闲闲挽起,却是未出阁女儿家的发式。宇文逸心中一动,暗忖这位必然就是七姑母了,度其眉眼是一对同宇文昊如出一辙的凤眸,脸上虽经日月流逝磨去了棱角,却依稀可辨几分旧年风貌。

“宇文昊,拜见祖母、姑母!”

宇文昊撩衣跪倒,行大礼参拜。安夫人早红了眼眶,颤巍巍催促宇文凤道:“快把昊儿扶起来话!一家人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昊儿三拜更兼着代父王母妃问安,还请祖母受了此礼。”宇文昊一派正色,硬是尽了礼数才爬起来,一抹额前微尘,再躬身道:“父王心念祖母、姑母,只因父王年纪大了,身子常有不适,因此不能亲自来探望,父王特着我带的问安手书在此。”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宇文凤先呈给安夫人看,自己叫过宇文昊到身边,紧盯住他英挺面庞端详良久,才轻一喟叹,释然道:

“你倒是越来越像兄长……性情、模样,跟兄长当年丝毫不差啊……也不尽然,你比兄长那时候要沉稳些。你父亲平日里怕不是耳提面命时刻不放松罢?”

宇文昊忙道:“也没有,父王只是闲来无事给侄儿讲些文章道理,并不严苛。”

宇文凤不禁失笑,口中喃喃:“是啊,到底是有过教训的,该晓得刚柔并济的道理……你父亲那心疾如何,东潍可有什么高明的大夫?”

“父王心疾倒也不甚严重,不过秋冬轮替时有些气短闷虚。前些年礼聘得一位良医住在王府中,平时用药调理着,且有母妃时常看护,无甚大碍。”

“那这十九年……委实苦了你母亲了。”宇文凤转向范诚,“这位是……”

“这是东潍范太守的公子……”范诚上来恭敬见礼,宇文凤不由惊喜,仔细打量他眉眼,确实与师姐有几分相似。闻得范太守膝下另有二女,她暗中欣叹,夫妻和满、儿女承欢,师姐识饶眼光果然不差。她边想着遂又看向几步开外沉默不语的宇文逸,在他精致眉眼间注目片刻,问宇文昊道:

“这一位——可是三皇兄府中世子?”

宇文逸瞳孔一颤,诧异抬眸,正对上宇文凤平静目光。宇文昊则奇道:“姑母所言正是,这便是王兄,今日随侄儿一并来拜见姑母的……可姑母怎会识得?姑母从未见过王兄罢?”

“也不算难猜。京中年纪相当的宗亲子弟、能与你同来的也只有世子了。”宇文凤着对安夫人轻笑道:“母亲您看,三皇兄的逸儿也长这么大了。”

安夫人招手叫宇文逸走到近前仔细打量一番,点头慈声道:“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有几分他父亲年轻时的风采。”

宇文逸有些局促,面前人虽是宗室亲眷,到底初次相见与陌生人无异。然而老妇人温和的眼眸和慈祥面容让他心中暖暖的,况且她是宇文昊的祖母啊,便随着宇文昊持礼称呼道:“祖母谬赞了。宫中人尽道孙儿肖母,父王威仪,孙儿恐不如。”

“众人你似母,应是指形貌。贫尼所言,意指神态。”安夫人缓缓道,“不过细看起来,你确实不尽似你父王——倒有些你祖母的影子。当年你祖母入宫时封为夫人,又正当华茂难免矜傲,因此宫人敬畏无比莫敢正视。如今回想起来,恰如你这般……清贵睥睨,凌然独绝。”

宇文逸矜持一笑,轻声道:“孙儿自羸弱无能,祖母所言,孙儿承受不得。”

宇文昊见他受祖母夸赞倒比本人还高兴,忙道:“王兄只是自谦,祖母、姑姑不知,王兄极善琴道,昨日孙儿有幸得闻王兄抚琴,琴曲、曲辞竟都是王兄取古本亲自重编的!”又对宇文凤:“姑姑,侄儿久闻姑姑善琴道,因此请王兄同来,也有请姑姑指点一二的意思。”

“你能取古本自行编曲?”宇文凤心头一动,“你且坐下话……逸儿,来给姑姑看看你的手。”

宇文逸拘谨落座迟疑着伸出右手,手指白皙颀长,极为悦目,宇文凤不觉喃喃:“……果然是双抚琴的好手啊。”她出神片刻,将手边琴轻轻一推,“你将编改的曲子抚一首来……”

宇文逸这才看向那琴,当即一愣,掩不住吃惊地看看宇文凤,旋又释然。想七姑母先前备受皇祖父疼宠,什么媳物件得不到,这堪比焦尾的虹影琴在姑母手中也不算奇怪,倒是自己有幸能一抚这上等好琴……

他轻轻勾动丝弦,一声浑厚琴音响起的瞬间,耳畔恍惚掠过方才山路间宇文昊无心而言的几句话:“……好歹是人生一世,总该放开手脚纵情活一次……才算不枉来人间一回。”

琴声起,他一边抚弄,一边依和旋律朗朗诵念:“……纵青云为衣兮,揽白霓为裳。抚长剑之玉珥兮,濯吾缨兮琳琅。飘风迢遥无依兮,送吾车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徜徉。凤鸟飞腾遣为御兮,纵阊阖而望明堂……”

宇文昊大为惊诧地看去,只见他眼中流动着粲然光华,苍白脸颊渐渐红润起来,将他的病态、恹恹尽数压下。宇文逸自如勾抹着琴弦,琴音悠然,清明邈远——那是独属于他,庆王世子宇文逸的恣意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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