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一）
酒馆伙计、同席食客吵嚷着围作一团，现场一片纷乱。宇文凤被搡来搡去，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恍恍惚惚，看着大呼呵连声迭问医官何在的众人，蓦然想起半刻前在桥上撞见的玉长清，她应该就在前面，估算时间，折回去或许敲能截住，可自己的身份……也有暴露的可能——
“出什么事了，文凤？”
宇文凤猛地回头，惊魂未定地看着洛琴斋，不出半个字。殷娘子闻声一看，忙将两人拽到一旁，轻声道：“师弟，你怎么也来了？”
“夜深了，又在湖边，我放心不下……嫂夫人这边出什么事了？”
“不打紧，只是一个客人醉酒落水，已经遣人去请医官了，你们不必留在这儿。”殷娘子着看看宇文凤，又对洛琴斋一笑，“你今日既然约了人，就只管逛去，我这边无妨。”
“既如此，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洛溱，咱们走吧？”宇文凤低声道。洛琴斋见状，嘱咐殷娘子若有事只管去找自己，遂施礼告辞。宇文凤往那边地上的人暗瞥一眼，匆匆收回目光，紧赶几步与洛琴斋一并离去。
两人继续沿湖走着，湖水夜色一如既往的安宁，宇文凤心中却不复平静。她脑子里不时闪回陈清苍白的面孔一动不动的身形，心内纷乱如麻。洛琴斋停下脚步，她依旧低头往前走，洛琴斋连叫几声见没反应，只得上前拽住她。宇文凤忽觉一股温热，洛琴斋却触到一手冰凉，两人一惊同时撤手，洛琴斋轻轻一咳，温声道：
“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莫不是被方才溺水一事吓着了？”
“不是，没有！”宇文凤忙道，往四周乱看一阵，“那是映日苑吧？咱们这么快就走到北湖来了？”她走出柳荫，站在月下跷首环顾，前面九曲长桥弯延横过水面，无数莲灯荡悠悠顺水流转而过，烛光簌簌忽明忽暗，幽寂的夜色让她心里的躁乱缓缓平复。
“你可还记得端午那夜？”她眺望着岛苑上楼台草木的模糊轮廓回忆道，“咱们来这儿看华屋会，然后就遇见了赵明风。算来不过两个月，倒像过了许久。”
“自然记得。”洛琴斋想起往事不禁轻笑，“初次见面你就不甚喜欢明风，我还当你是不惯见生人，没想到你就是不喜与他在一处。”
“我还记得，当时你要带我看夜市呢。”
“……那个啊……是我忘了。”
“不妨事，”宇文凤回眸笑道，“等上元灯会到了，你再履约也不迟啊！”
洛琴斋看着她若有失神，片刻，别转头道：“文凤，上元节……我怕是就不在京城了。”
宇文凤登时愣住，半才开口道：“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
“当年我之所以安身京城，是为了十三生禀赋，有心培养，如今十三从良离京……”
“可你当时不妨事的啊！洛溱，你……是不是过？”宇文凤声音微颤，追着他的眸子，“我还为矗心特意问过你，你会留下，直到我出师，让我莫要乱想，你……是不是，这么跟我的？”
“我是过。”洛琴斋眼睫轻垂，不与她对视，“我当时的确没有离开尚华的打算，我原是要等你……至少等你学完《九殇》再作计议的。但我这次回去……”他终于抬眸，眼中满是忧悒和无奈，“文凤，母亲老了，她老人家想趁四肢康健返乡安居以度晚年，我不能拒绝。”
“那……你要回溱潼去？”宇文凤低声问道，只怕被他听出自己的异常。洛琴斋默然片刻，道：
“不，母亲不愿再回溱潼。母亲要回南瑜老家，南溪县。”
宇文凤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淡定：“那你……还会再来尚华吗？”
一阵沉寂后，洛琴斋缓声答道：“我得先安顿好母亲，再去溱潼看看，最后回东岳书院探看恩师……之后我也许会再来尚华。但就算没有意外，最快怕也得明年冬月……我不准。”
湖边垂柳枝叶暗影下，宇文凤神色难辨。浮云散开，月光落上她半边脸庞，映出她眼中的惶遽、痛苦、绝望。宇文凤勾起唇角轻一笑，自嘲道：
“我等你这些，想了很多事。”她声音飘渺，似乎不想落在自己耳郑“你……你还记得么？……仲春那次相遇凤山溪谷，我当时就想跟你似的，一曲《招魂》万物有感，待我练好《九殇》，便能与你一笛一琴合一遍。下个月中秋，没准我能溜出来见你一面，对坐看月。重阳望远，下元除厄，自然少不得上元节……我想今年初雪时，能心无旁骛地与你在园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来年初春，咱们往城郊走一圈……我还想过，等到了明年二月初七我就能跟你，你看，咱们已经认识一年了……”她声音微颤，低靡几不可闻，“来去，不过白日做梦罢了。”
“从前种种，我都记得。”洛琴斋心里一阵酸涩，面上仍镇定如常，“离京前我会尽力陪你学完《九殇》，争取能够琴笛合奏……离京突然，实非我所愿，但终是我背约在先，我只能偿还你到如此了。”
“你不欠我的。”宇文凤哑声道，“自始至终都是你照拂我。我只是，只是……你突然要走，这么快，我怎能……”
“文凤，你莫慌。”洛琴斋轻唤她的名字，“我八月初静园租约期满，先搬回山中与母亲同住，送母亲回乡的行期实是中秋过后，你我还有段日子可见面的，所以你别急，没什么……好落泪的。”
宇文凤飞快后退一步，别过脸去用手抹抹两边眼角，道：“我才没哭，沙子……睫毛迷了眼而已！”
洛琴斋温柔一笑，应和道：“是，别乱揉，当心伤了眼睛。”
宇文凤默不作声，良久，方又轻声道：“那我明日照旧巳时去找你。”
洛琴斋点点头：“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