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三）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穆云苏徐徐道，“任是哪一样落到自己头上都难忍受。七妹……这八苦你可曾受过其中之一么？”
“我确实没经历过八苦——可这与四嫂何干？”宇文凤强忍住不耐，面无表情。穆云苏对她的冷漠并不介意，管自道：
“这八苦，我与殿下都有切身体会，哪一项滋味都不好受。若换作我是殿下，也不愿七妹将来承受这八苦的磨折，所以，自然要将一切危险阻断，以免留下后患。”
宇文凤双眸微睱：“不留后患？生老病死是人之必然，如何杜绝？我也不用皇兄帮我挡什么爱怨，该来的，罗地网也挡不住。四嫂，我敬您是个明白人，您平日里多劝着些皇兄，往宫里走走，莫要跟他一道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知道爱别离的滋味吗？”穆云苏不理会她的讥讽，脸上的凝重神色让宇文凤心内微微一颤，“‘爱别离’是八苦之最，爱而不得，转瞬别离，那种痛烙在心里，是一辈子消不掉的。不过七妹你——”她眼中似含了怜悯，“你自习文武，自修琴道，确实当得起‘聪敏’二字，只可惜这份聪慧落不到你的七情六欲上。有太多次，你错会令下对你的护持之心，而你对殿下的情谊，一直来连你自己都懵然意识不到。你既渴求他饶真心，却又永远不能体察到他饶真心，永远都在不自知地错过。所以‘爱别离’……你也许根本觉不到‘爱’，自然也无从体会别离。”
厅中一片死寂，只听到沉沉的呼吸声。穆云苏沉默良久，看着宇文凤恳切道：“七妹，随我去北疆罢。外祖母年事已高，支撑不了太久，她很想你。殿下去不得，你就替殿下去看一眼，好么？你与表姐已经错过，不要再让自己抱憾了。”
“我去北疆……跟人生八苦爱别离有什么关系？”宇文凤声色凉薄，竟像极了宇文曌，“四嫂兜兜转转这一番道理，恕我愚钝没听明白。不然您就直罢，您为何执意要我去北疆？”
穆云苏缓缓饮下一口茶，反问道：“七妹就不想见外祖母？”
“不想。”
她回答得干脆，穆云苏表情稍有僵滞，无奈的笑容一晃而过，“既然七妹无意，我就不强求了。”她着揽衣起身，宇文凤见她有送客的意思，便也离座，坦然一笑道：
“四嫂若想归宁，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送送四嫂。我该回去了，不然溪姑姑又要担心。四嫂，告辞。”
“等等！”穆云苏脱口叫住她，亲切含笑，“眼见就是盂兰节，一直想看看灯会风华，却总是错过。七妹若得闲，十五晚间陪我往白鸾湖走一遭可好？”
“盂兰灯会？”宇文凤神态莫辨，只沉吟道：“我记得四嫂从不爱凑这些热闹，今年……竟这般好兴致？”
穆云苏抚着腰间垂绦，避开她探询的眼眸道：“盂兰灯会毕竟是闻名京中的盛事。白白错过两年，今年总该去游赏一番。”她着，抬眼向宇文凤淡定一笑，“不过还有好几日，若早定下只怕临时有变，七妹再斟酌斟酌，我在府中等七妹消息就是。”
宇文凤颔首，举步出了厅门。刚走到院中，忽听当空一声清唳，白鸟俯冲下来，她双眸骤然大睁，忙紧走几步伸出双手，却见白鸟堪堪刹住来势，霍然旋身飞向回廊，随着一声欢快鸣叫栖上一人肩头。宇文凤的欢喜瞬间呆滞住，前行几步分辨着那人半隐半现的身形，蹙眉问道：
“是——皇兄吗？”
廊上人费力劝服住白鸟，安抚般捋着它柔顺的背羽，徐步走下回廊，对满面错愕的宇文凤微微一笑，温声道：“清祥，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我来看看四嫂。”宇文凤盯着亲昵栖在他臂上的白鸟，踟蹰片刻，道：“看来阿凰极喜欢皇兄，乍一见面便如此亲热。阿凰，过来啊，莫要搅扰皇兄。”
白鸟低鸣一声，宇文曌轻抚着呢喃了几句，白鸟依依飞起，盘旋落在宇文凤肩头。“这便是你春时在外救回的那只鹔鸟？”宇文曌看着她将白鸟揽入怀中，不经意问道：“我记得你已将它送回原主，这是特意来看你的么？果然通灵，时隔半年还念着你的救护之恩。”
“是啊，阿凰聪明得很。”宇文凤掩去内心紧张，手下抱得更紧了些，生怕宇文曌发现系在白鸟腿上的纸笺，同时生出些许疑问：汨凰性情孤傲，肯亲近的唯有与洛溱熟识交好之人，为何一见兄长，连我都不顾，直飞过去？难不成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未免也太通灵了些……还有方才他轻抚白鸟的一举一动，那般熟练，倒像平日经常如此逗弄。前几日已打消的臆测重回脑中，心里再觉荒诞也要试探一把。她深吸一口气，佯作淡定地微笑道：
“对了皇兄，我有一事奇怪好久了。你题写太和十六年佛诞灯会那首七律为何要毁去，独留第二联？”
她期望中的失态并没出现在兄长脸上，宇文曌坦然回视着她，疑惑反问道：“七律？第二联？”随即一笑，“我已许久不看旧日诗稿，七妹是问太和二十二年三月我将府中旧稿悉数焚毁一事么？”
宇文凤反是懵了，胡乱摇摇头，暗笑自己疑心太重，些许风吹草动便警戒起来，没的心累。她支吾几句，推要回府练琴，抱着白鸟匆匆离去。甫一回到公主府便直奔厩房，策青马驰向东城。“洛溱回城了……”她默默念叨着，不看那纸笺也能猜到。等会见面，可得问问为何迟了两……
她抬头望一眼遥遥飞在半空的白鸟，笑容洋溢开来，一时间，什么八苦别离、四嫂异常、兄长疑点，尽被抛诸脑后，她所有心绪早已飞去了东城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