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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二)

不知从谁口中走漏风声,次日庆三娘醒后,便有丫嬛匆匆回报,城中已传扬开“陵先生因赎身事与当家妈妈闹翻,两下不欢而散”。消息惊动各处,不单各府帮闲前来打听,别家乐坊也纷纷遣来嬛探问,都想得个准信。庆三娘这边忙着应付来人,压制消息,西院众乐伎也惊异万分,不约而同想到初五夜杨兰陵与霍兰玉的一番争执,遂认定杨兰陵陡生退意,定与霍兰玉有关。

兰彩心里清楚事情究竟,一早便往楼找杨兰陵问她要如何应对。登上楼推开阁门,却见霍兰玉已经在座,见兰彩进来,漫不经心道:“七姑娘也来寻你解惑了。从早到现在没个消停,不愧是白鸾湖上名姬之首,一条风闻轰动半城,只怕现在都已没人关心魁首归属,算来算去,我好像有些亏啊。”

杨兰陵没接她的话,对兰彩颔首道:“七姐来了,坐。”

兰彩目光在她二人身上逡巡着,迟疑道:“你们……商量了什么?”

“互利往来而已。”杨兰陵简略言罢,将东院连夜送回的钱匣打开,看着银票若有所思。霍兰玉自己续了半盏凉茶,道:

“昨晚你走后,姨母可是放了狠话,就算你放下身段求得八百两,也有后招加价,总之是绝不放人。我豁出去当一回人,你陵先生既已离心,强留也无益,不如顺水推舟放你出去,我接手,保管让坊里声名再上一层楼;好话歹话不知了多少,姨母铁了心思就是不肯听。想也是,你我二人俱在,坊里收益肯定比只靠我一人多得多,除非姨母心性大转,不然你这事还有的磨。”

“她看准了我不愿与坊中恩客有牵扯,更不愿欠人情。”杨兰陵啪地扣上盒盖,面色冷肃,“开出身价八百两,既超过我的承受之力,却又不是高到遥不可及,舍几分颜面,跟别坊姑娘求告几句即可。若我果真拿出八百两,她便加价,一拖再拖,拖得我欠下太多人情,最后反逼我自己舍去赎身念头,一门心思接客偿债。”到此处,她不禁讽笑,“三娘在清心街大半生,各家赎身的纠葛必也见了不少,经验老道,想挟制我自然容易。是我先前大意了,反将自己陷于两难境地。”

“那你待要如何?”兰彩不由蹙眉问道,“妈妈势必不会轻易放人,你与范公子相约的初十之期没几了,你是要去筹那八百两银子,还是跟妈妈死磕到底?”

杨兰陵心事沉沉看着半盏残茶,默然良久,拂衣起身拿着钱匣往内室走,一边道:“三娘怕是忘了,我被逼到极致,连性命都敢舍。当真逼我太甚,大不了玉石俱焚,左右我茕然一身无牵挂,三娘还有诸多顾忌,谁求的多谁输。”

霍兰玉眸色微变,待要出言,肩头却被按住,兰彩轻一摇头,低声道:“她从就性情执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如今被妈妈逼得起了倔劲儿,谁劝都没用。”

霍兰玉不忍道:“身撞南墙不回头,不过是因为没人怜惜,所以自己也便无所谓,能舍命相搏。”她看看轻纱围屏后的修长人影,又道:“如今她心有牵挂,也许她会顾及那人,不敢做得太决绝,事成与否,端看那人在她心中分量轻重。”

屏风后响起柜门开合声,片刻后杨兰陵转出,她看着兰彩冷静道:“七姐,我自有成算,你无需担心,我只要七姐安抚好班中其他人,这几晚都是新戏,莫出了差错。”又看向霍兰玉,“三娘有后招的消息于我关系重大,多谢转告。你放心,我既应了你,不管你出力多少,都会兑现。”

霍兰玉不置可否,喝完茶起身就走,行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徐侯的人可一早就过来打听你赎身的事了,我没给他准信,含混带过。事先知会你一声儿,徐侯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呢。此人自负得很,心思难测,你可要提防着些,莫让他从中作梗。有什么后招趁早使出来吧,迟则生变。姨母能拖,你却拖不起。”

她翩翩然下了楼,兰彩看看杨兰陵,满眼担忧:“十三……”

杨兰陵垂眸低声道:“十四得没错,我是拖不起……也该做个决断了。”

陵先生决意赎身不惜与芳菲坊庆三娘闹翻的消息愈传愈烈,倾慕杨兰陵已久的一些富家公子暗暗揣着代出赎金纳杨兰陵入府的念头,几日来命手下守在芳菲坊门口,打探有任何动向随时回报。然而芳菲坊内再没半分消息,杨兰陵只是拒不接客,其余乐伎纵使有客,问及陵先生赎身之事也都一问三不知。有人打听到霍兰玉那里,霍兰玉则道杨兰陵趁早离坊才是正理,话里话外都是对魁首位的志在必得,相关内情绝口不提。

清心街上惶惶了两,忽然报出陵先生次日便要离坊,当晚将登台以绝唱答谢众客。消息一出,所有坐席转眼便被哄抢一空,距登台时间尚有半个时辰,众人已云集坊中,放眼望去,全是锦衣华冠的公子王孙富家子弟。正当满厅议论声嘈杂不绝时,筝音忽起,厅中立刻寂静下来,众人齐齐往台上看去。不知何时杨兰陵已登台安坐,她头戴独属魁首的银丝莲冠,十二挂玉珠垂落后髻,身上是月白丝裳,淡淡织出兰苞形状,望之如高岭寒兰,雅淡卓群。

众人惊叹不已,有旧客已分辨出杨兰陵所奏筝曲乃是《念虞姬》,正是杨兰陵十四初登台的成名之曲。有人不禁肃然,暗道离坊消息应该不是空穴来风的噱头,陵先生只怕当真要抽身清心街了。今晚所谓谢客,应该就是将三年来被人争相传诵的曲子依次唱过,方可称绝唱。

确如所料,接下来一支支令人惊叹赞服的旧曲在厅中回旋,时隔良久,杨兰陵造诣比往昔更胜数筹,众客似有默契,已无心去鼓掌叫好,尽都凝神静听。

最后奏罢《九寰》,杨兰陵退去后台饮茶润润干涩喉咙,歇过半刻重携琵琶上台,向众人一笑,淡然道:

“兰陵十四岁登台,承蒙诸位客人高看,感激不尽。今日兰陵将赎身离坊,再次感谢诸位前来捧场。这最后一支曲是兰陵特央溱先生为今夜所编,曲名《黄粱词》。”

她举目扫过台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几位世子,有玉长清和顾偃,有洛琴斋和他那喜欢戴面具的友人,更有范景原温情脉脉的凝望。杨兰陵轻轻一笑,退后落座,轻按丝弦拨出前引,一时间厅里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

前引弹罢,伴着悠扬曲音,杨兰陵一展喉咙,清脆开唱《黄粱词》:

“一城箫管半城柳,寻迹东风,落日城阙旧。试问梁间燕、人在否?独步萋萋芳草径,杨花伴我上西楼。

“一夜春水送远舟,流离江渡口。荒茫,无根由,雏凤失母长啾啾。惟愿结发长相守,不见东陵坟、离飞南陌头。风起送浮云,往来众悠悠。一朝樊笼锁不住,策云乘风游九州。

“繁花终飘零。叶落故国秋。富贵荣华不能久,落霞垂暮晚鸦去,长安何能求。云装霞殓埋香骨,魂去无那,恩怨一时休。恨不与人方便,何以荒冢负白头?朱琴弦松伴青灯。凭栏怅望,方知思归愁。

“七情错,梦成空,愿绕粱酿为酒。一饮忘却伤心事,二饮持剑少年游。三饮风送长河水,江山已远,际一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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