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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二)

杨兰陵眸色微僵,沉默片刻道:“你既也清楚自己行为不妥,为何故意为之?清心街上舞姬不多,以你之才,要争魁首位并非没有可能,何必非得与‘风流’二字牵扯上?”

霍兰玉嘲讽一笑:“陵先生得还真是轻松。单凭技艺?你看看清心街上这些客人,公子王孙,纨绔膏粱,有几个是真心冲着你造诣来的?技艺再高,又有几人能看得明白听得懂?饶是陵先生自己,你敢千百慕名而来的客人全都是冲着欣赏你曲技而来?简直好笑!清心街是清乐雅声云集处,满街姑娘,还不是三分靠才,七分靠色!”

“若你当真洁身自好,单凭一己之才,未必不能成名!”杨兰陵字字句句掷地如有声,“满街人又如何,你是你,何须管他人!”

“然而这满街人,才是为伎者的正常写照。”霍兰玉也不由提高声音,“陵先生,你心有不甘凭一腔执念破茧成蝶,便可证明凭心而行必能达成所愿么?若你当初遇蔡氏刁难没有卫世子出手相助,少时搏命姨母不肯退让,你日后未有名师指教,若你立庆班的主意姨母未准,你还会有今日荣光么?你只是侥幸成功,做不得下为伎者的样本。”

“至少我没有一开始便轻言放弃,至少我争过!”杨兰陵听得越发蹙眉,“你从未尝试,就断言蠢不可行,那是你怯懦,也只能在此自怨自艾。”

霍兰玉好笑地看着她,忿然道:“陵先生得倒轻巧。我初到京城,全无根基,距华屋会不到两个月,如何在清心街这些早已站稳脚跟的乐伎间立足?她们自有恩客,我却籍籍无名,只能先凭容色夺人眼球晋身华屋会。有了一争之力,才可再趁鹊桥宴争选魁首,以期一举惊人,为自己挣下余生的安稳!”

“魁首无非一个称号,可有可无,只要你才华十足出众,就算没有这名位加持,也能挣得一席之地!再者,你要争,那便光明正大地争,何必为此不择手段,以坊中姐妹为踏脚石,做你的助力?!”杨兰陵见既已撕破面皮,干脆毫不留情,严词厉色道:“你忌惮兰凤声名突起抢去你风头,特地设计好,以她临场失策反衬你舞技绝妙。你算准了兰凤经此陡变,信心必会大跌,如此鹊桥宴上,便无人可与你争夺魁首位——玉娘子,巧弄心机终非善道,你今日算计人心无所不用其极,就不怕来日遭到反噬么?!”

“能设计别人是我的本事。若被别人设计,我便只好自认倒霉,大不过以牙还牙,加倍奉还就是!”

杨兰陵气血上涌,双颊腾地晕开一片膘,怒视霍兰玉半刻,冷冷掷下一声:“冥顽不灵,无可救药!”罢拂袖就走,却听身后霍兰玉讥嘲一笑,高声道:

“你我冥顽不灵,你自己还不是仗着声名两全,才有这闲暇指戳旁人!”

杨兰陵脚步微顿,回身看去,见霍兰玉缓步上前,声音平静了些:

“陵先生,你少年成名,名师指导,到今日风光无限独占鳌头,有随心接客挑拣来宾的自由,所以才将人人期盼的名位视如敝履。你如何知道巷中那些寻常乐伎的苦楚?多少人挣挫半生只求一个出头之日,陪笑温存耗费多少心力,却不及名曲苑里姑娘的一颦一笑……”

她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接着道:

“你自然不知。你自幼便入姨母乐坊中,对那些更低贱处女子如何偷生浑然不知也情有可原。我长了这十几年,亲见耳闻多少妙龄艺妓,若没能籍着年轻风姿正盛时挣下声望,一旦容颜凋零便失了生计来源,只能自卖于烟柳巷中,但求饱腹委身度过余生。同行相轻,乐伎轻视舞姬,舞姬笑话青楼人,青楼人又鄙夷年老色衰的旧人,可谁不是一朝离世,只得一张草席下葬,坟头草也不会多几棵……”霍兰玉越声音越低,杨兰陵静静注视,见她眼底微红,面色颓白,一双眼眸惨淡凄迷。

院内一片悄寂,周围乐伎听得心生凄凉,互相觑着,终究垂首默然无语。霍兰玉迎着杨兰陵目光,继续道:

“母亲当年也是京城中白鸾湖上风头无两的人啊,就算你陵十三今日这般有名,也难及母亲旧日风华半分!……可谁能想到,赫赫一时的霍娘子却遭人驱逐,日后沦落到以乐伎为名,行卖身行当,最后漂泊无所病死异乡,草席一卷埋没于野郊荒岭的下场?”

一旁传出几个年少乐伎的低低惊叹,霍兰玉淡淡扫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讽笑,盯着杨兰陵冷声道:

“母亲就是大多为伎者的写照,少时风光,半生凄凉。我不想跟母亲一样,轻信那些花花公子口中的海誓山盟,自毁双翼,奢望一个变身从良的圆满结局。我要凭一己之力出人头地,看平日作威作福的纨绔膏粱为我低声下气,难道不比为人妾室看人眼色过活强?!我很清楚我要什么,更清楚我的底线在哪里,而你陵先生,凭什么我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她奋力嚷出最后一句,声音颤抖,眸中水光隐现。杨兰陵默默挪开目光,扫一眼众乐伎,微扬下颔示意道:

“不早了,都回去歇着罢。妈妈牵念鹊桥宴之事,已经够操心的,方才事,就不必传去东院了。”

众人极默契地点头应下,各自回房。杨兰陵回身又看看霍兰玉,缓步上前将自己罗帕塞到她手里,面无表情道:“既然娘子心里都清楚,我也没什么好的。但只一件,即便娘子有大志,也莫要将身边人驱散殆尽。茕身独行太久,心神必将枯竭,我劝娘子为自己留一分退路。”

完,她接过嬛手中灯,管自向月儿门走去。灯影烁烁,映出她一道冗长身影,孤独地拖曳在碎石径上。霍兰玉攥着手中绡帕若有所思地望去,灯火转过门,人影不再,沉寂已久的院中忽又响起一阵细碎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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