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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一)

刚转过六月,就有内监造访公主府,称乾帝宣召纯和殿见驾。宇文凤自那日陪宇文晖拜访庆王府之后就再没出府,一面打算跟洛琴斋僵持下去,看他何时能让白鸟来寻,一面跟自己赌气,气从何来却又不知所以。她就这么别扭着劲儿在府里郁闷了好几,今得乾帝宣召,当即心安理得地踏出府门径奔宫城,一路上直思量,可要出宫后悄悄去静园看看?

“算了,我才不去呢。”眼见宫门就在前面,她也下定决心,“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先去找他?”

想完了,她又觉得这理由简直莫名其妙,干脆丢开,恰巧宫门口迎面碰上宇文晖也接旨入宫,当下两人一起往纯和殿去。路上宇文凤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宇文晖近日作何消遣,偏生宇文晖未几句,便把话题扯到芳菲坊:

“昨日去坊里看了看陵先生。陵先生正跟溱先生商议新曲,编了个什么《黄粱词》……好像是专为应付鹊桥宴的。离京半年,白鸾湖颇有变动,也不知谁才是最终登上枝头那一个……”宇文晖正到兴头上,忽想起宇文凤曾有意拜师洛琴斋,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唯恐宇文凤经自己提醒旧事重提,忙笑道:“不过你又不明白这些事,听了也无趣……对了,前日遇见师尊,师尊你已近两个月没去武院了,言辞上可惜得紧,好不容易有个好苗子,本还以为能在告老前栽培出一名得意弟子呢……”

“你还我?你多久没去了?”宇文凤听他在芳菲坊见到洛琴斋,一颗心当即烦躁起来,随口讥嘲一句,满脸不爽。宇文晖见状眉头一皱,紧走几步压低声音道:

“我都知道了。”

宇文凤心中猛一跳,就见宇文晖眼含痛惜地看着自己:“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问了三哥才知道原委。三月间华姑娘没了,四哥还犯了心疾,你又跟父皇吵架,是吧?我就你性情大变必有原因,怎能藏着不呢,你还当我是兄弟么?清祥,别郁结了,等过会儿出宫,六哥带你跑马去!”

宇文凤骤然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跌落着底,一翻白眼,道:“我没那么心眼,些许事记到现在,我累不累啊?本宫好得很,哪就郁结了!”

宇文晖摇着头断然道:“你惯爱面子,我还不知道吗?这些年来,谁能比我更清楚你的性子?你心里必是还挂念着四哥,父皇为这事肯定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怪不得你非要找我办什么接风宴,其实你想借酒消愁罢?唉……你不知举杯消愁愁更愁么?你哭得那叫个凄惨啊,卫何劭他们都惊呆了!……”

宇文凤一咬牙:“宇文晖,倘若本宫当真把这事看得如此重,你现在就是揭人旧疤N况本宫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本宫是那多愁善感的人吗?!”她狠狠瞪着宇文晖,低声怒道:“你要是……要是敢把那晚的事出去,本宫铁定与你没完!”

她不给宇文晖话的机会,步伐加快,率先迈进纯和殿门,宇文晖无奈,只得紧随跟进。转过落地玉石屏风,见乾帝正坐在榻上同晋王庆王话。两人依次见礼在榻前坐下,乾帝貌似兴致不错,闲问了几句日常,方道:

“今年行宫避暑,礼部测得初七离京最佳。晋王,你明日就带内务司金吾卫先行,按往年规格,清扫安排宫室。”

晋王应命,庆王起身禀道:“父皇,儿臣自请今年留守京城,还望父皇允准。”

“为何?”

“顾太医璇玥初到大楚,水土略有不适,况身有寒疾,山中荫蔽,不利璇玥调养。故此儿臣斗胆,请父皇许儿臣留京。”

乾帝缓缓捋须,沉吟半晌道:“既然上官氏体弱,那便庆王留京,代理朝政,晋王、和王、清祥随校晋王,清洲苑便无需清理了,让清祥住林水榭罢,倒好时常陪朕话。”

“父皇,儿臣……”宇文凤坐直身子,才出一声,屏风后安福临转入,恭声道:

“陛下,端王殿下到了。”

宇文晖不由看向宇文凤,只见她面色微变,腰板更直了几分。他脸上多了丝担忧,回头看时,宇文曌已入殿跪倒,垂眸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乾帝冷眼看着他,眼中神情变幻来去,终究冷哼一声,淡漠道:“别人都早到了,唯独你最迟,还真是病体不堪。依朕看,让你罢朝这几月倒愈发养得懒了。”

宇文曌默默跪着不出一言,直到乾帝挥挥手,声“赐座”,方低声谢恩,起身落座。

“清祥,方才你有什么话要?”

宇文凤自兄长入殿后就偷眼看,正为他苍白的双颊蹙眉发愁,乾帝一声发问使她惶惶回神,忙道:“父皇,儿臣是想……儿臣能不能,也不去行宫啊?”她敏感地觉到宇文曌倏然抬眸盯住自己,心里不由发慌,早已想好的理由一开口便结结巴巴:“儿臣……觉得今年比往年少了些精神,懒怠动弹……去行宫路程总得一,儿臣想想都觉得累……思来想去,不如留在京里跟三嫂做伴的好……”

乾帝瞅着她思忖片刻,方颔首道:“你既不想去,就算了,在京里好生歇着。庆王,这些时朕看你与你长兄协理政务,比先前精进不少,如今独你一人,可谓监国,万事都要仔细。”他下颔微扬,转向宇文曌端详他许久,淡淡道:“端王也在府休养半年了,待朕离京就重新随朝,替你三皇兄分担些朝务。”

宇文曌并没有马上谢恩,而是欠身拱手道:“回禀父皇,儿臣愚昧,早先奉父皇尊旨理政时尚需两位皇兄照应,如今共同监国,恐怕有负父皇所托,儿臣实不堪此任,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乾帝面色刚趋缓和,听到这话当即又沉下来,冷冷道:“愚昧?你可是觉得朕年老昏聩,由着你胡?你如今乃一品亲王,食王奉禄当报王恩,朕要你协理朝政你却推三阻四,究竟意欲何为?!”

殿内静寂中涌动着紧张的氛围,宇文晖暗自咽口唾沫,悄悄扫视两位兄长,最后望向宇文凤,却惊异地发现她竟面不改色,一副事不关己的无所谓样子。

宇文凤平静端起茶盏,待宇文曌离座跪地告罪领旨时,捏着盏托的指尖隐约发白,茶盏轻轻抖了两下,她垂眸抿下一口沁凉茶水,冷淡眼眸掠过殿中储满冰块的大缸,只觉兜底浮上一股寒意,整颗心似乎都被冻结。

行宫事宜既定,乾帝也倦意涌上,晋王当先起身,众人齐声告退。一出纯和殿门,虽觉暑气蒸腾,却远比阴凉的殿内舒爽百倍,饶是晋王也长出一口气,宇文晖更一脸如释重负,只宇文曌始终神色不变,静静走在最后。几人步出内宫,在空荡的朝堂前庭上停住,晋王眸色杂糅地看看宇文曌,欲言又止,了声“本王还要去文渊阁议事,先行一步”,当先下了重重玉阶;庆王则拍了拍宇文曌肩头,低声道:“父皇年纪大了,言辞上……难免焦躁,你时常躲着些,行事心,应该不会有大碍。”

宇文曌微微一笑:“皇兄,臣弟倒是巴不得深居简出,可也得父皇首肯啊。”

“父皇如今有意重新起用你,可见父皇对旧事已经放下了。四弟,何不各退一步?……”

“皇兄,”宇文曌后撤一步,拱手为礼,语声淡然,“您知道,臣弟如今大不如前,心力不济,今日领旨是逼不得已,臣弟倒是宁愿不受父皇这份隆恩,父皇厚爱,臣弟当真受不起。”

庆王勉强一笑,“随你罢……若是身子还没养好,也无需每日随朝,左不过两个月,应当没什么要事。”

“多谢皇兄提点,臣弟自有分寸。”宇文曌微颔首,庆王见状,不好多,只冲那两人一笑,亦抽身离去。宇文凤低着头举步欲行,就听身后宇文曌温声唤道:

“近来总是觉得累?可曾请太医瞧过?”

宇文凤脚步一滞,缓缓回首,对上宇文曌忧郁萦怀的眸子,不出所料地心中抽痛,强作笑颜道:“只是困于暑热,皇兄无需挂心,况且……我不过找个由头不去行宫而已,没什么大事。”

宇文曌似稍有心安,接着道:“既是嫌热就少出门乱跑,多待在屋里,莫要中暑。”

宇文凤答应一声,半晌迟疑问:“玉老大人还去你府上么?去得勤吗?”

“些许恙,不过做个样子给外人看,避避风头罢了。”宇文曌轻声完,又叮嘱道:“再有半个月就该入伏,只怕更热,你也留心着些,莫出什么事。”罢,向宇文晖点点头,举步往宫门去。宇文凤静立玉阶上,直到他的背影慢慢隐没在甬道中,方挪动了脚步。

他面色好差……为何那么消瘦?话声有气无力,他到底痊愈了没?宇文凤揪心想着,在炎阳下立得久了,蓦然走动,脚下竟是发软,她微一踉跄,惶惶扶住石栏,就听宇文晖的声音忽近忽远传到耳边:“清祥,你怎么了?你不会真中暑了吧?”

宇文凤稳一稳神摆手没事,宇文晖满脸狐疑,见她眼眸郁郁,百般思忖后捺下不提,管自问:“你为什么不去行宫?你不是年年盼么?咱们又能进山射猎了,多好,每年不都这样吗?”

宇文凤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儿,自嘲一笑,漫漫道:“好不容易落下两个月的清净,我干嘛上赶着寻不自在?成日跟在父皇身边,谁知又会听见什么话,生出什么事……惹不起我躲得起,你就让我一个人好好儿歇会罢。”

她挥挥手下了玉阶快步离去,出宫门扳鞍上马,静静捋着马鬃,抬眸看向漫漫长街,心里辗转不定,终究苦笑,口中轻叱一声,青马扬蹄,沿街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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