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二）
范景原未见一丝迟疑，起身郑重道：“姑娘亡兄曾受傅老先生教导，虽不过三载，终行过拜师礼，与我算有同窗之谊，且姑娘是自赎，离坊后即可恢复杨氏女身份。届时婚契写明姑娘系故人之妹，因家人离散无所依靠，愿嫁入范氏。如此这般名正言顺，又怎会于我有碍？”
“范氏乃乡中望族，公子娶我，难免会有族中尊长指责，有损族中声名，且公子亲眷也未必同意。”
“族人虽众，却都是分支别系，三代之内与我并无嫡亲血缘，即便要管，也难理论。父亲待我宽厚，只求我不负寒窗苦读来日一展宏图，婚姻上并无干涉之意；至于祖母，方才我也了，祖母巴不得我快些成亲呢。”范景原着，欠身凝视着杨兰陵温声道：
“我慕姑娘已久，若得姑娘应许，甘愿结发相守荣辱与共，山颓海竭、冬雷夏雪亦不可断。请问姑娘之心可与我同？”
杨兰陵看着他诚挚恳切的眼神，忽觉喉头一哽，垂眸隐去点点水光。
“……你当真想好了？就算我赎身，花魁乐伎这名头也不可能洗清，来日你入朝为官，怕那风言风语只多不少……你半点也不在意吗？”
“是我娶你，我清楚你过往为人就足够了，管那些干嘛？”范景原眼含怜惜，缓声道，“况且你自己也了要断得干净。待你拿到卖身契在手，昔日陵先生与你再无关系，你是河桥乡杨氏二姑娘，闺名唤作清菱。你又何苦用迟早舍去的名号来束缚自己？”
他轻轻几句话落在杨兰陵心头，让她既酸楚又欣慰，险些没落下泪来。她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来，向范景原扬起一抹柔笑，轻声道：“六月后便是大擂，街上乐坊互下擂书，初五头擂已定兰凤，我需得陪她走完才能与三娘提赎身一事，估摸着初八总能定下。我随身行装不多，离坊后便先去飞莺楼齐三姐处借住。至于如何迎娶、六道吉日，全凭公子定夺。”
范景原喜极下竟无话可，唯能连连点头，双眸璨然道：“自然，姑娘只管安心等我。待我回家收拾打点好一切，立即来接姑娘！”
杨兰陵微笑颔首，半晌似想起什么，忙又叮嘱一句：“还有一事公子千万记住，来接我时莫要声张，若教不相干的人扰了兴致，难免晦气。”
“我明白姑娘意思。我只回禀祖母与父亲，家里下人也会嘱咐妥当，断不教外人知晓姑娘去处，姑娘定能安安稳稳嫁入我范氏门。”
杨兰陵看着他温和笑容和一双情深绵绵的眼眸，多年以来的飘零感忽然退去，心中云清日朗，安然恬静。两两相望间，她似乎明白了古诗中，那位文君怀着何等希冀，写下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词句。
两人商议好了终身大事，初时欢喜过去，想起方才已互通心曲，再看彼此就有了赧意，面红耳赤对坐半刻，范景原先起身告辞。杨兰陵送他到楼下，人走后半犹倚着廊柱出神，唇边不知不觉漾起笑容，目似秋水面比桃花。兰彩进来一看便猜了个十成十，她上前轻咳一声，见杨兰陵慌忙敛容，自轻笑道：
“看陵先生春风得意，怕不是将有人生四喜之一了吧？那我可要道声恭喜陵先生终得良人。”
杨兰陵难得红了脸，斜睇她一眼，扭头便往楼上走。兰彩跟她上楼进到屋里，神情这才正经起来，道：“范公子很好，七姐恭喜你了。”
杨兰陵只是笑，兰彩也不再打趣，问了几句婚期安排，遂正色道：“既然已经答应了范公子，赎身一事务必办得干净利落。你是打定主意让兰凤接魁首位了？也好，我声名虽不及你，好歹也有几个恩客。你放心罢，我在坊里一日，就帮她稳坐魁首一日，你的后顾之忧我替你担了。”
“七姐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杨兰陵眉睫轻动，偏头看看兰彩，淡淡笑道：“如今街上四设赌局竞猜魁首位归属，七姐若想趁此良机添些积蓄，我给七姐出个主意，你去押玉娘子，保管稳赚不赔。”
“——你选了玉娘子？！”兰彩此惊非同一般，“你先前还对她百般看不上，临到最后竟又变了主意？……你不是最厌烦她的行径，怎肯让她替换掉兰凤？！”
“七姐那日劝我的话，我事后一想确实有理，可谓金玉良言。既知有理却不用，那就是我狭隘了。”杨兰陵平静着引她落座，兰彩却没她那么淡然自若，揪起眉头道：
“你既有心让她，又何必亲自登台与她争势？如今你倒逼玉娘子发起狠来，誓要夺得头名，你不见她日日练曲编舞都快疯魔了？你若突然赎身让她捡了这便宜，那玉娘子怕不得欢喜疯了，一朝心愿达成，凭她心性必定放纵起来……多少人身败名裂在放纵与自律的一步之差上？她要是自己玩脱了节怨不得别人，若将芳菲坊也赔进去，坊里这些人、庆班……又当何去何从？”
“我若不打压，她更不知高地厚了。仗着徐侯力捧四处张扬，她真以为徐侯的好处是轻易就能拿的吗？”杨兰陵讽笑道，“徐侯从不做亏本事，之前多大方，日后就会加倍讨还。玉娘子还是少见识，岂不知清心街上恩客的钟情最靠不住，要想过得安稳，只能凭自己本事挣一方净地。倚仗他人？那就得看人眼色而活，这辈子就算毁了。”
“玉娘子未必不明白，我看她可是乐在其中，将徐侯应承得柔情蜜意，徐侯也受用得很，清心街上还没有第二人能让他追求这么久。”兰彩漠然道，“人家郎情妾意，玉娘子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她能听你几句大道理就甘愿舍了眼前的？十三，你未免太托大了。”
“我是认真的。”杨兰陵似笑非笑看着兰彩，“玉娘子想要魁首位，就该明白这身份不是供她炫耀的，身居白鸾湖头名，肚量、为人、才貌都要配得上才校还有半个月，七姐你只管等着瞧，我自有办法让玉娘子回心转意跟坊里姐妹相互扶持，而不是只顾自己出名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