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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二)

宇文凤整个上午都在宫中跟兄长们一道陪乾帝及太后后妃过端午,好不容易熬到宴终,因记挂着洛琴斋前日提及的华屋会,回府后便闭门谢客,生怕应酬来人一来而去误了时间,待匆匆用罢晚膳稳住檀溪便翻墙离了府。眼下她正精神抖擞,嘴上信誓旦旦“只看一眼”,却毫不自知地沿湖边栈道一路走下去。许是赛会结果已出,不觉间石路上游人骤然增多,宇文凤在人群中被推搡着没有丝毫不快,竟兴致颇佳地向前挤,洛琴斋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才重新回到她身边,缓了缓气,不满道:

“此处人多眼杂,你慢些,走丢了怎么办?挤掉水里怎么办?”

他数落着,紧紧扯住她的衣袖。金漆面具下,那双狭长凤眼略有一丝诧异,又像在隐藏笑意。他脸色一沉,问:“逛够了吗?时候不早了。”

宇文凤抬眼一看,果见前面人流稀少了许多,大多摊贩已在收拾挑子,准备离去,回头看时,游人都在往回走,就连湖上画舫也没剩几艘。白鸾湖一带位于外城,树木丰茂,虽无宵禁,但地处北城一角稍嫌偏僻,如今时近二更,纵是留恋风月的王孙公子也多回清心街观舞听曲,少有闲人逗留。她犹豫片刻,如实道:“嗯,是不早了,可……我有点饿。”

洛琴斋唇角微抽:“映日苑里,你不是嘴里一直没闲着吗?刚才也没停下买,怎么又饿了?”

宇文凤耳根烫起来,一梗脖子道:“我哪里没闲?我吃的是糖啊!再,方才我也没买吃食!”她一举手,让他看腕上一只结着银铃的五彩丝环,又从袖里掏出两个兰草囊,神情颇有几分得意。洛琴斋无奈四顾,见不远岸边似有几点灯火,二人遂循光走去,最终驻足在一座酒肆前。

其实也不算酒肆,充其量一架草棚,设几副桌凳,一个瘦消老人背对石路扇着灶膛中暗红的火炭,靠路一张桌上坐着两个更夫,埋首吃着什么。洛琴斋看看宇文凤,道:“馄饨吃吗?”又环视一圈,“或是回清心街去?”

“不必了,这儿就挺好。”宇文凤满意道,选定一副紧邻湖岸的座头,洛琴斋跟那老韧语几句,随之落座。棚中除却门前挂的一盏青灯和更夫脚下烛盏,只有风炉里的星星火光,倒不及映满弦月的湖面亮。两人正讨论着盛会见闻,老人已端过来一碗馄饨并一碗清汤,洛琴斋看出她有意谦让,自接过瓷匙,示意道:

“我作陪……你不是饿了吗?快吃罢。”

这是宇文凤第三次晚上在外用饭。第一次被宇文晖几句话弄得心里郁郁;第二次内心堆满颓丧无望,都没能好好吃一顿。眼下万俱静,水光粼粼,跃动的火光使她心中充满安宁,更有一种很亲洽如家的感觉。更夫很快吃完走了,老人慢悠悠收拾干净,提着灯过来放下一只瓮,含含混混道:“客人喝些雄黄酒罢,端阳日,当辟邪……”

洛琴斋道声谢,斟出一碗,问宇文凤:“你可要尝尝?”

宇文凤迟疑着,心抿了一口,咳嗽几声道:“……味道有些怪,你喝吧。”见洛琴斋淡然轻笑,端起来缓缓喝着,清冷的月光正投在他脸上,不由稍稍失神,待她自觉,慌忙垂眸来回搅着清汤,没几下又恍惚抬头,凝视着湖面喃喃道:“洛溱,你听见了吗?”

“什么?”洛琴斋放下酒碗,停一刻,轻声道:“听见了。”

声音渐近,在湖面上回旋。其音幽长,飘渺绵延,如怨如诉,棚中两人不觉齐齐住手,看向暗影流动的湖水。曲音持续间,夜幕中隐约一抹剪影,极缓慢地移动着,渐渐显出一条轻舟的形状,舟上双桨随意扔着轻轻拂在水面上,前头一青衣少年托腮而坐,呆呆望向犹在沉暗中的舟尾。一阵晚风微拂,加速了舟的飘移,当端坐舟尾的人出现时,宇文凤听见洛琴斋发出低低的一声惊诧之音。

洛琴斋双眸一眨不眨,紧盯着舟尾悠悠奏箫的白衣人——正是方才对面包厢的那位白衣公子。只见他眼睫半垂,苍白的手指游移在箫孔上,音律从初时的凄怨转为怅惋,又忽变音,犹似敦敦劝慰,最终暗愫全弃,灵动长空。

宇文凤两眼空蒙沉浸在悠悠回音中不能自拔,忽听身边抚掌声起,回眸见是洛琴斋朗声赞道:“华屋会善音者众多,却不及阁下一弄,实在可叹!”

白衣公子静静抬眸,目光滑过跟他并肩而立的宇文凤,待与洛琴斋简短对视,起身微微还礼启唇道:“乘兴一奏,见笑。”

洛琴斋依旧淡笑自若:“《祁山》一曲本五代乱世遗音,经阁下改动增益不少,不才佩服!不知阁下可愿拨冗少坐,饮一盏水酒?”

白衣公子欣然颔首,青衣少年一荡双桨,堪堪泊在岸边,宇文凤已向老人另要一只酒碗,心斟满轻轻推过去,白衣人揽衣落座,润白面具下一双幽幽眸子在这两人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端起酒碗缓声道:“一时怀思,奏曲追忆,不期得遇二位。相逢即有缘,必要尽兴,方不负这皎皎一弯上弦新月。”

洛琴斋温润一笑与他互敬。宇文凤对洛琴斋的性情已摸透了八九分,心知他现在兴致极好,便也静静坐在身侧,听他与白衣公子攀谈起来。初时尚就《祁山》一曲互通所感,不觉间,便开始谈论古今,各抒己见。宇文凤从来都是听人直叙古史,还未曾亲闻这等辩驳,心中似有所得,又怕耽误旁听,暂不去细想,只凝神端坐,浑然忘我。

远远地,沿湖边响起三声更鼓,点点橙黄灯影自树影间闪出,方才那两个更夫又转了回来,走到老人摊上歇息。摇桨的青衣少年本坐在一旁假寐,被更夫语声惊起,望一眼夜空,上前恭声道:“公子,不早了。”

白衣公子闻言,想是有些困意涌上,扶桌起身唇边噙笑道:“今夜与公子一番长谈实是我幸。萍水相逢,但愿后会有期。”

“不知公子是京城人氏,抑或旅居在此?”洛琴斋随之离座,“今夜一叙,所感良多,倘若公子得闲,大可相约再见。”

“我是北疆燕城人氏,久闻上京繁华,特来开开眼界,左不过成日游逛,自是闲人一个,但不知公子方便与否。”白衣公子谦谦着,平静如水的眸子落在宇文凤脸上,旋即移开,略含歉意道:“对坐一夜,竟还未请教公子名讳,实在失礼。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这一位又当如何称呼?”

宇文凤心内一悸,头一次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与洛琴斋的关系,师徒?友人?就听洛琴斋安然道:“鄙姓洛,单名溱,受人之邀,在京授徒。这位文公子,是我密友,表字——”

宇文凤微愣,立刻接话信口道:“表字清祥。”

白衣公子定定看她一刻,方缓缓撤回视线重看向洛琴斋,还是那抹飘摇不定的笑容,和微微沙哑却不失平静的嗓音:“我姓赵,表字明风,排行第四,家母唤我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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