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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秦宛月沉默半晌,方低声道:“你看见了吧?他……他还记得我。寒竹,你可知他看我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她试图风轻云淡一笑而过,奈何唇角如坠千钧,挣扎半刻,轻轻呼一口气,泪水夺眶而出,“他也看出我宿疾缠身,知道我心怀怨忿,还让我莫要多忧多怒,静养为上……他怎能得出口?!我如今种种,还不都是拜他所赐?!……”

“殿下,他是故意为之,您何苦动怒?大婚在即,您若气坏了身子,还如何嫁入王府,如何为夫人老爷报仇?!”

“我自然知道轻重。”秦宛月讽笑着用力抹去狼藉泪痕,“只怕他巴不得我急怒攻心再死一回,我岂会轻易让他如愿?!”她冷冷一笑,话音微颤,“你看他今日荣赴宫宴,来往尽是权臣贵戚——何等风光!终有一日,我定会让他坠入不复之地,让他亲身体会一番身败名裂,生不得死亦不能的痛苦!”

见她眼内恨意深重心绪过激,寒竹只能缓声劝慰:“道轮回,侍郎弑母弑父,定不得善终。殿下既已身临尚华亲自筹谋,来日方长,定能如愿让侍郎偿此血债,以慰老爷夫人在之灵。”

“我能的……”秦宛月眼睫轻垂,反手握桩竹,“若能报仇,就算舍去这条性命,我也心甘。”冰凉掌心令寒竹心内一凛,道:

“殿下,无论做什么,您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身子调养好,才能一步步谋划啊。”

寒竹暗想,殿下今日与秦桓这一面之见委实大受刺激,只怕心力又将折损良多……她一面忖度,一面温声着安抚人心的话,秦宛月则紧盯手中玉玦,指尖一遍遍抚摸着玉蛇轮廓,也不知寒竹所劝听进去几分。待寒竹絮絮了半刻,她才轻一嗤笑,喃喃道:

“你还记得那对母女么?”

寒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忙道:“自然记得,怎会忘呢!奴婢初见那孩子时,着实吃了一惊,真像!像极了侍郎!”

“是啊……我也奇怪,他行据毒事,竟然能生出一个恁般干净的孩子?你可还记得那孩子一双眼,跟她父亲一模一样,神色却又完全迥异……那份清灵明澈,秦桓这辈子不曾有过……”

话犹未尽,门扇被轻轻叩响,红衣进来送下汤药,又回禀宫中来人通告,明晨便将迎驾入宫,以俟十六大婚之事。

“……至于婚礼流程,入宫后自有嬷嬷教导。奴婢问过,明日来接驾的仪队是礼部所派,过了朝食方动身,到宫门再转由宫内金吾卫护送。嫁礼留在驿馆,待大婚前夕,直接抬入庆王府。”

“既如此,你通晓随嫁那二十宫人,让她们及早预备,莫要明日人来了才忙手忙脚地收拾,耽搁时辰。”寒竹见秦宛月眼神游离心不在焉,便三言两语跟红衣议定,将她打发走,转身向秦宛月道:“殿下,您就别多想了,大婚仪典还有的累呢,这几日必得养足精神。”

“我没乱想……只是觉得奇怪。你秦桓那般心高气傲,竟能安安稳稳娶妻生女相守这些年,简直……匪夷所思。”秦宛月一面回想宴上情景,一面不解自语,“还有我那——嫂子,嫁在秦家这些年,终日与秦桓这般孤僻冷情之人相处一隅,她怎么受得住?也难怪今日宴上一副唯诺尔尔的行容了……”

她又沉吟片刻,眼中浮起一抹悯然,低声喃喃道:“本是好人家女儿,偏嫁给他……真是可怜。”

“殿下就别替旁人操心了……”寒竹打趣道,“沈氏嫁入侍郎府,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过得如意与否跟您毫无干碍,您就省省心行么?快些喝药罢!”

秦宛月轻一笑,端起药盏慢慢喝完,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寒竹……我真的,好累。”

寒竹看她神态恹恹,心中无奈,便从桌上取过来果脯碟子递上,秦宛月摆摆手,向后靠在床栏上。

“明明出嫁是大喜之事,我却实在高兴不起来。你可还记得当年上官清英大婚之景?父母高堂,何其喜乐!如今轮到我……我又该去哪里讨爹娘一声祝福?”到此处,秦宛月掩去眸中黯然,“阿娘当年横遭祸难故去,我已经没能守孝;如今阿爹离世,丧期未过我却要大婚——我实在做不到问心无愧。”

她看一眼寒竹,低声道:“我为达目的可以舍弃一切,唯独亲情……寒竹,我这几一直在想,……就算爹娘俱为秦桓所害,但循其根本,若非以为我溺水而亡,阿娘岂会思念成疾,给秦桓下手的机会?阿娘不死,阿爹更不会中风!所以我当年究竟为什么,对越王瞒下自己身份.竹,你,若我当初如实相告,越王难道会押着我,不让我回家吗?!”

“殿下当时年纪尚,又陡经变故,失了对策也在情理之中,您何苦执着不放,徒增伤怀?”

秦宛月怔怔看着寒竹,良久嘴角浮起一抹自嘲,“……我瞒下身份,是觉得他既憎恶我到要我死的地步,即便回去了,互相又该如何面对。”她语声低哑,“是不是傻透了?我现在每次想起便后悔万分,他都能对我下如此狠手,我还强装大义,简直是……活该。”

“你可知我昨晚梦见什么了?”秦宛月沉默片刻又道,信手把玩着那块玉玦,面色萧索。

“我梦见阿娘在哭,怨我不孝……阿娘得没错,眼见就要大婚,别人家的女儿都要前三夜与母亲同榻而眠,大婚日临上轿前敬酒三盏,谢父母生养教诲;我却连一炷香都不能上,养我何用?穷我此生,怕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供奉爹娘灵位,四时祭祀了。

“我之前也曾想过,出嫁时虽无爹娘相送,但萧氏终是亲族,哪怕有一人在大婚日于观礼百姓中遥送,默念一声‘愿秦氏女琴瑟和鸣,白首乐康’,也能算作母族送亲……如今看来是我太奢求了。从被册封为郡主转投做了上官氏,我便舍弃了自己的身份和族亲,又凭什么领受尊长祝福?”

“殿下……”寒竹劝慰道,“您只是因婚期将近,心中紧张才胡乱做梦。况且夫人早年那般疼爱殿下,如今在阴间也定会体谅殿下的为难。还有,殿下在南朝时,不也月月抄录经文送去寺院超度么?夫人断不会因此怪罪殿下,您就放心吧。”

秦宛月的心结并未因寒竹这几句话就释然,她摇摇头,强挤出一抹笑,故作轻松道:“对了,阿姐近日可有消息?”

“大姐本该三月末就到京城,偏撞上北疆封关。最近一封信是三月初发送的,那时大姐便打算整饬商队取道西北,从贺兰关绕回来……大姐,会尽量在大婚前到京观礼。”

“仅剩三,还没消息,怕是够呛了。”秦宛月淡淡一笑,长吁一口气和衣卧到床上,疲声道:“我睡会儿,你也歇着吧。”

寒竹为她掖好被褥,悄悄退下。

“大姐若再不赶到,只怕姐这心病就成魔障了……还剩三,也不知商队行到哪儿了,还是送信去催问一下吧……”

她忧心忡忡地想着,眉头紧蹙匆匆往随嫁宫女住的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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