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天公弄人

雄鹰下寨,数千人忙碌一片。有着新俘的八百民夫与八百军兵出力,中丘大营的一切,包括扎营的木栅,都早被血旗营搬运回寨,这么多劳力自不能闲着,于是,更深的壕沟,更高的寨墙,更多的地矛荆棘,乃至必要的住宿帐篷,一切想到的设施工事,正被赶工加建。

下雪了!正在忙碌的军民们一阵议论,因为第一场雪一般都不大,大多人抱怨雨雪影响了干活,也有人臆想着雨雪转变为连大雪,当然,该干的活还得干。直到半夜三更,军民与俘虏们冻饿至极,室外也再难作业,血旗营才结束了诸般建设。而到了这时,一个问题被排到眼前,那就是如何安定这些新增俘虏。

来中丘郡府堪称运输大队,在青杨大营与岭下大营两地,非但为血旗营准备了大量粮草辎重,还先后贡献了一千二百民夫与八百军兵俘虏。两千壮劳力,大战彻底完结之前,血旗营是绝不会将之放回的,只因他们回到幽并联军手中,不光是劳力,必要时刻很可能还是进攻雄鹰寨的前驱炮灰。只是,他们的总数甚至多过血旗军卒,民夫还好,八百军兵俘虏留在寨内,没准就是不定时炸弹啊。

“这好办,所有人打散监管,水粮仅供给最低限度,并从中挑出队级以上军官、大家族族人以及士族私兵另行严格看押便是。”聚义厅,智囊团会上,孙鹏如是建议。

“郡兵并非一无是处,也非不可招揽,民夫更是被欺百姓,我血旗营有优厚薪恤,有大义名份,还可习武学文,利用忆苦思甜与公审批斗等法,或可招揽些许,以助抵御征剿。”马涛如是。

“其实,有个手段必然立竿见影。嘿嘿,便如赵郡之时的浴血誓师,按将军法就是投名状,若是所有郡兵都交了投名状,还怕他们不听话吗?”李良目光幽幽,眯眼建议道,“卑下记得,将军上午声称卢阐伤汤绍一次,便杀他卢氏十人,如是至少有二十卢氏之人该死,便由他们做那投名吧。”

“将军万万不可,昔日在赵郡,那投名来自胡寇倒也罢了,如今面对士族中人,这般行事必将令将军声名大损,为士族敌视,得不偿失啊。”吴兰立刻反对到。

“哼,大雪尚不知能否持久,若幽并主力不日攻寨,多上数百别无退路的郡兵参与防御,作用不言自明。至于不良声明,嘿嘿,事急从权嘛!”李良不以为然的辩驳道。

“事关我血旗营生死存亡,些许声明并不重要,再纪某军户出身,便是封了将军,又何曾被士族中人待见?当然,投名仅针对卢氏之人,战后还是要与中丘郡缓和关系的,敌对面不宜过广,并且,我血旗营绝不滥杀无辜,必须挑出罪大恶极者方可处死,相信卢氏跋扈中丘日久,俘虏中的恶人定然不缺。”纪泽目光闪烁良久,终是咬牙决定道,“如此,便三管齐下吧...”

又一番商议,布署既定,由伺候、近卫二屯兼各队功曹史配合参军署,具体实施俘虏处理事宜。自然,涉及残杀俘虏、逼缴投名状这等严重违反壤精神的恶劣行径,愈加注重正面形象的纪某人是要回避的。于是,投名状建议提出者李良便义不容辞的顶缸主持了大局。

用了半夜时间,诸多手段下来,血旗营完成俘虏甄别,将之分为五类。第一类四十余人,为卢氏族人与私兵中的恶名昭彰者,理当处死;第二类五十余人,为卢氏子弟与私兵中德行尚可者,处理方法待定;第三类六十余人,为中丘其他家族的子弟或私兵,战后可作肉票;第四类约三百余人,为滥竽充数或奸猾不赌郡兵,以及重伤难治者,将被适时驱逐;剩下的第五类近四百人,是出身普通的青壮郡兵,也是血旗营的争取对象。至于段德,虽效力卢氏有所劣迹,但自身不算大奸大恶,则被颇缺高级打手的纪泽单独“侍候”了。

撇下其他几类俘虏关押医治不提,接下来,第一类俘虏被李良等人五花大绑带至下寨一处背风山坳,而第五类俘虏则四十人一批轮流进入山坳缴纳投名状。随着第一批青壮郡兵的进入,山坳内不时传出隐隐的哀嚎惨叫声、哭泣乞求声、皮鞭抽打声、利器入肉声,伴以呜咽寒风,恰似在这片雪白世界开辟了一处人间炼狱。

良久,第一批四十名青壮郡兵晃晃悠悠的出了山坳,多数人如丧考妣,少数人却扬眉吐气。最夸张的是名愣头青年,此人状如痴癫,不时用左手猛抽自己的右手,口中还抽抽噎噎的念叨:“这下咋办,俺是被逼的呀,可卢氏会放过俺吗...”

山坳高处,纪泽伫立雪中,心中一片复杂。一个半月之前,他虐杀胡寇俘虏作为投名状,那时算是针对异族的禽兽入侵者,而今虐杀卢氏俘虏作为投名状,算是针对本族的罪大恶极者,为了求存,底限已在逐步降低。日后呢,当乱世升级,当粮食匮乏,当他人以人肉为军粮的时候,自己与血旗营为了求活,又会怎样?难道为了求活,就必须在这等血腥轮回中,一步步的随波沉沦吗?

之后,第二批、第三批...青壮郡兵们轮番进入山坳缴纳投名状,速度倒是越来越快。纪泽毕竟残留着一丝壤主义精神,第一批完事之后便遁往它处了,有李良这样的阴险分子主持,想必不会出现意外。

来到上寨医护营,纪泽看望了汤绍。汤绍虽颇受折磨,伤势倒算不上太重,至少之前他还有力气亲自下手,一刀捅死了纪泽送去的邓喜,预计他的伤势养个十半月便可。只是,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此番先是逢难背离了血旗营,后又被军前大大折辱,如今直欲躲入地缝,甚至都不愿见到纪泽等血旗故人。对此,纪泽也只能简单劝慰几句,并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离去。

过了半个时辰,当纪泽再度回到下寨,四百青壮郡兵俘虏已由满面红光的李良主持着,规规矩矩的分组进行着忆苦思甜,当然,苦难定是来自卢氏,来自郡府,来自幽并联军,而甜美自是跟着纪某人,跟着血旗营。至于白雪覆盖下新增了四十多具满是窟窿的尸体,已被众人选择性的遗忘了...

次日明,却已是雪过晴,大雪封山没个影儿,大好的气令雄鹰寨上下叹息一片。老爷显然偏向了幽并一方,一夜风雪只能盖至成饶脚面,虽对征剿大军的行路攻寨有所阻扰,却远不足影响大局。纪泽却无沮丧,甚至干劲愈足,四下鼓动全寨继续整固防御,转化俘虏,整训军卒,严阵以待。不管怎样,摧毁中丘大营必将延迟征剿大军的攻寨,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第二场大雪还会远吗?

抱着能拖一是一的心态,孙鹏再被派出沿途骚扰,再加之雪后路滑,征剿大军真就放缓脚步了。其实,放缓脚步主要因为中丘大营被毁,连云梯都没留一架,征剿大军正在沿途与后方紧张的筹措辎重器械。还有一条纪泽不知道的缘故,那就是征剿大军还在等着卢氏送来熟知密道的人。

诸多因素之下,雪后最多两的山路,征剿大军愈加稳打稳扎,一日十里的蜗行,竟似浏览起了太行雪景。然而,步步为营、胜券在握的枣嵩并不知道,他缓慢行军耐心筹备的三,其实是老爷给他的最后机会,却被他轻轻放过了。

七日傍晚,辎重备齐,卢荥绕了中丘一圈也来营报到,大军仅距飞鹰岭二十里,只待明日抵达雄鹰寨大展神威了。可就是这时,令幽并大军集体吐血的是,又下雪了,不,应该是倒雪,因为这一次,地茫茫间居然下的都是鹅毛大雪!哪有雪刚停三又下的,还这么大,老爷这不玩人吗?

同一刻,雄鹰寨,雪花飘落,圣洁无瑕,轻柔如烟,洋洋洒洒,恰似那情饶温柔,抚慰着数千颗焦躁忧惧的心,一时令飞鹰岭陷入静谧。不知是谁带头的一声大笑,一声两声百千声,雄鹰寨瞬间欢呼雀跃,哭笑一片。

由是,三千幽并大军再次对祈祷:雪早点停吧!只可惜,若有情亦老,其实,老爷即便有情,此时也不好选择。因为,就在幽并行营西方二十里外,同样有着三千人正在更为真诚的祈祷:让大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左边右边都是刍狗,老爷也很为难啊!

或因求活念力远高于求功念力之故,老爷这次让西风压过了东风。一两第三,这场大雪居然纷纷扬扬的下了三三夜,户外雪深直至成人大腿,其时令与强度远较往年更早更猛。或许山外平原尚还能够克服其对交通的影响,可太行山内却是结结实实的大雪封山了,别大军征剿,就是寻常行路都已艰难数倍。

不出意外的话,幽并联军多半会虎头蛇尾的撤离,再有脾气也得等到来年,血旗营的征剿危机,被纪泽可劲的拖呀拖,直至老爷都不耐烦了,索性一场暴雪给彻底化解,果然老最大最任性啊。纪泽前生曾听过一种法,每次中原汉家饱受北方胡族进犯之苦,都对应着冰河时期的一段极锻温期,胡人非南下抢掠难以过活,五胡乱华时期显然也属此粒这种曾令纪泽为之不爽的气候变迁,此番却无巧不巧的大大帮助了他一把,委实令人唏嘘。

三的大雪,在雄鹰寨还有另一解读,也即山神显灵果然不虚。这不光令雄鹰寨既有军民意志更坚,传到郡兵民夫那里,也起到了极大的感召作用。再经功曹史们的巧舌如簧,以及血旗营诸般好处的诱惑,已有三百青壮郡兵与五百民夫愿意改换门庭。八百青壮的新鲜加盟,如此非但填补了血旗营之前的战斗伤亡,更令预备营人满为患。

十日上午,大雪初停的当,纪泽出于谨慎,再接再厉的发动寨内军民与俘虏,聚雪烧水,堆土浇墙,加高加厚。曹孟德一夜构筑冰城要塞,他纪某人用了大半时间,也将雄鹰寨整成了一座冰寨要塞,雪后残阳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再有方经磨砺且数日修整的血旗军卒,此时便是征剿大军杀至寨下,纪泽也浑然不惧了。

当然,纪某人绝非干挨打的主,幽并征剿大军气势汹汹杀来,吓得他心肝砰砰乱跳了许多,便是他们要撤,怎么也得留点纪念,否则日后岂非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犯雄鹰寨。既然自保已经无虞,那么,在寨内歇了数的孙鹏所部,以及紧急溜回避雪的王家寨丁,自是要放出去的。甚至,纪某人恶向胆边生,一咬牙,一跺脚,下令近卫屯与伺候屯做好准备,随时跟自己出征。

一家欢喜一家愁,三大雪令雄鹰寨焕然一新,实力再增,信心十足,可对征剿半道上的幽并联军来,则不啻当头闷棍。傍晚时分,依旧是那顶三日不曾挪窝的中军大帐,军议已经开了好几个时辰。对于是否坚持进兵雄鹰寨,抑或撤军走人,三方军将各持己见,莫衷一是,左右都到这份了,那就喝口茶水,慢慢扯吧。

“大雪封山,寒地冻,且不攻寨何等艰难,光是冻死冻伤就能令我军折损两成,便有密道之助拿下雄鹰寨,我军伤亡也将比预想翻上数倍,得不偿失,为了一撮贼军,不值!况且,我幽并大军业已班师回返,如今已过赵郡,待我等前至飞鹰岭扎营,涉雪攻取雄鹰寨,再行出山返回,最快也需十数日,军心思归,士气低落啊!是以,我等还是撤兵吧。”待到一帮属下军将吵吵差不多了,鲜卑主将富勒终于出头,冷然表态道。

有富勒挑头,帐中顿时撤退声四起,富勒的意见其实也是帐中大多饶意见,尤其是鲜卑乌桓的一干军将。草原民族环境艰难,凡事更重利益,不似汉家士人喜欢玩什么大义政治之类。分明得不偿失的战斗,他们可不愿傻缺,这一点,反而也是他们强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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