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给你最好

夜色降临,扶苏入宫见赵王。

马车的轮子辘辘声滚动而去,扶苏想起人的一生,似乎都在行走和旅途之中,何处才是终点,哪里才是归宿?

那个让人累了倦了该歇了停下的地方,就是生命中的那个家吧。

跟着太监总管赵固来到御花园,一路上寂静无声,空荡无影,藏在那百花盛放,郁郁苍苍中,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凉亭之中,凉亭中纱幔飘飘,有一抹明黄色在光影之中若隐若现。

赵固看了一眼,低头恭敬道:“扶苏公子,大王已经在凉亭中等着公子了,奴才不便过去,先告退了。”

扶苏点点头,朝他笑笑,“谢谢你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听到扶苏自自然然地和他道谢,赵固一愣,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和他道谢。

他们生来便是奴才,卑微,恭敬,低人一等,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主子吩咐的事,不管是生是死,他们都要去做。这就是他们的命。

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和他们说谢谢,那些主子们也从来没想过正视他们一眼吧。

这个扶苏公子,自然是不同的,可是那种不同从何而来,却无人知道。

连大王,都待她与众不同。

赵固微微动容,“公子折杀老奴了,公子有什么事,以后尽管吩咐就是。奴才先退下了。”

扶苏看着他慢慢隐入黑暗中的身影,转身向凉亭走去。

“扶苏看过大王。”对着那个站在月色下仰望着天空的挺拔背影,扶苏恭敬道。

赵王似乎在那等了很久了,听到她的声音,转头朝她笑道:“扶苏,你来了。坐吧,这里只有我俩,不用对寡人拘礼。”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散发着酒香的琼液,一个青玉仙鹤问鼎的酒壶在月色下透着隐隐的荧光,石桌上摆放着两个琉璃青玉酒杯,此时月色正好,果真是对月把酒言欢的好时光。

只不过,换成心事重重的两人,更多的是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无形的表达和控诉,一种无形的保护色。

赵王给扶苏倒了一杯酒,顿时一种米香中夹杂着淡淡梨花幽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你娘最喜欢的梨花酿。当初在我们相遇的那个山林小屋前,种满了满山的梨花,你娘喜欢梨花,她也像梨花一样美一样清丽脱俗,仿佛没有沾染世间的尘世气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误入山林被毒蛇咬了一口,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却遇到巧上山中采药的她,我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洁净的脸,还以为她是那专门救人的梨花仙子,就一眼,就被她迷住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赵王自顾自地说着,目光中似乎出现了一抹奇异的光束,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时刻,又是梨花满山的时节,他遇到她,她救了他,从此开始了没有结局的孽缘。

扶苏抬头看他,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宛如沉溺入了时光的年轮,此时他正风华正茂,她也正豆蔻芳华,正是邂逅的好时节,他不是现在的赵王,而是曾经爱着那个美好女子的男子赵丹。

经不住的似水流年,逃不过的此间少年。

物已非,人亦已非。

扶苏不确定他话语中和憧憬中的那个美好洁净的女子是不是她认得的那个人。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看到那个叫田琪女人时,她已经成了病弱苍老的月娘,她的脸如同枯萎的花一样黯然失色,布满了她时间和生活在她脸颊上刻下的纹路,深深地皱起,长年卧病在床,已经让她看上去佝偻如同老妇,再也没有曾经的青春年华,曾经的貌美如花。

她握紧酒杯,纤细苍白的手指沿着杯口的弧线绕圈圈,一圈又一圈,画的是世间冷暖自知,画的是年华一去不复返,画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嘴边嗤笑一声,扶苏无情地打断他自我陶醉的回忆,“是她太傻,爱错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子。到死的那一刻,她依然不明白……”

扶苏抬头看他,目光凛冽如刀,薄唇冷冷道:“原来地久天长,只不过是误会一场。她守了一生一世的爱,也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没人会在乎。她守不守,爱不爱,死不死,都没人会在乎。”

“不……我知道你不会信,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苍白了一张脸的赵王目光荒凉,嘶哑的嗓音苦涩道:“我在乎。不是因为让你不要恨我这样说,也不是让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听到这句话才这样说。”

扶苏不屑地笑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你在乎?你在乎?哈哈……”

“大王是在和扶苏说笑吗?”扶苏笑得花枝乱颤,“如果在乎,她难产三天三夜几乎死去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果在乎,她为了让我活着为了换得奶水而委身于肮脏的男子的时候你在哪?如果在乎,她被疾餐贫穷折磨致死的时候你在哪?”

扶苏挑眉看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态几乎崩溃的他,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声音轻如夜里的清风一般道:“你知道吗?她恨我,从小到大,她不愿看我一眼,不愿和我说一句话,不愿承认我是她的孩子。到死的时候,才开口告诉我所有。她把对那个男人抛弃她的怨恨都转移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她不知道她其实恨错了人,孩子有什么错,孩子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不负责任寻欢作乐一场之后留下的孽种而已!她该恨的,应该是那个让她一生活在苦难中的男人,而不是我!”

“扶苏,你真的是我和她的孩子。你的眉毛和眼睛,几乎和琪的一模一样……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该认得你。”赵丹目光颤颤,声音颤颤,心口紧压着那种骨肉相连下的激动和兴奋,看着她艰难道。

“可惜……”扶苏笑得邪恶如魔鬼,“你有我这样的孩子,而我却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赵王闭了闭眼,里面是彻骨的痛和绝望,他干裂般的声音缓缓问道:“难道……你要让我为我曾经犯过的错去死吗?扶苏,告诉我,你来这里,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扶苏轻笑,笑得眉目弯弯,可爱极了,也天真极了,可是双眸中却冷如寒冰,沁入赵王的心底,让他痛不欲生,“我要的,马上就会实现了。”

“你说,你想要什么?”赵王目光一亮,看着扶苏迫不及待道:“扶苏,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补偿你……”

这时,扶苏却突然站起身来,从衣襟中拿出那块玉佩,狠狠地从脖颈上扯下来,然后把玉佩扔在表情狼藉不堪的赵王面前,冷冷道:“我答应过我娘,用这双眼睛替她看一眼她心爱的男子,把他给过她的东西还给他,然后,我便会离开!现在,我都做到了!身上流着赵国的血,是我这辈子最耻辱的事!”

“大王,这就是我想要的!”扶苏拂袖而去。

赵王急忙起身,拿着那块依然带着温热的玉佩,拉住她的手,认真而宠溺地看着她,眼中一片湿润。

这是他的孩子,这个曾经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救他的人,是他的孩子。

是他和心爱之人生下的孩子。已经历尽沧桑的赵丹此时心软得宛如天边的浮云,彻底被扶苏包裹。

她虽然说得那么冷那么无情,可是那天的她,骗不了他,她那双哀痛悲伤的眼睛,也骗不了他。

她尽管怨他,可是她并不恨他。

“扶苏,不管你愿不愿,你都是赵氏的子孙。”赵丹不顾扶苏挣扎的手,一字一顿道:“所以不愿你想不想,要不要,寡人发誓,我都会给你最好的!”

扶苏薄凉地笑,恨恨道:“那是你的一厢情愿。随你。”

毫不留情地挣脱他抓住她的手,扶苏身形有些踉跄地在百花丛中寻找逃离的路。

如果再同他对峙下去,扶苏知道,自己的心都快在他悔恨和疼爱的目光下融化,她竖起的城墙也快要彻底崩坍,弃械投降。

她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

淡淡昏黄,浅浅忧伤的月华之下,赵丹的身影被拉得悠长,

御花园很大,四处都是繁盛的花,空气中还弥漫着各种淡雅的幽香,光影斑驳,神思游离,扶苏刚刚通过一条芍药花遍布的小道,便直直地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影撞到了一起。

扶苏错愕地抬头,正撞进那双阴柔诡异的眼眸中,下一刻,一双长臂即使抱住身体向前倾倒的她。

一个人闲来无事,来御花园夜色散步的赵墨看着突然从黑暗中撞进自己怀里的小小身影,待他平稳下来,接着微弱的月光,赵墨这才看清慌乱撞进自己的怀里的人儿,微微惊愕,竟是扶苏!

搂住扶苏的纤腰,稳住她站立不稳的身子,看着目光几乎破碎的扶苏,赵墨拧眉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扶苏有些思绪混乱,愣了很久,看清来人之后,才渐渐恢复神智,从他怀里退出来,扶苏收敛起自己所有的脆弱和慌乱,低眉敛目,朝赵墨恭敬道:“草民多谢太子殿下相救。草民刚刚来此赴大王邀约。离去之时因月色太浅而在此迷路,让殿下见笑了。”

赵墨看着恢复如常的她,心中微微怀疑,刚刚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不是迷路这么简单。

不过他知道,如果她自己不愿说,他怎么问都是白费力气。

“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笨,每次遇到你都是一大堆麻烦。”虽然有些不自然,可是赵墨还是把心中的担忧问了出来。

“谢太子殿下关心。草民没事。”扶苏恭敬道,心中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换性子想起关心她了?

明明小脸白得跟白糖一样了,还这么爱逞强!赵墨在心中有些忿忿,可是他向来都跋扈惯了,哪会表达关心人的意思?

两人站在那,表情都有些别扭。

扶苏看着莫名其妙目光尴尬的他,打了个千告别道:“草民不叨扰太子的游园的兴致了。草民告退。”

谁料,赵墨却一把拉住想离去的她,扶苏错愕地回头看他,却看到他妖魅地笑着,朝她道:“你也说游园了,不找个人相伴,岂不是太没意思了。既然遇到了,不如就你陪我吧。”

扶苏满心无奈,可是还是无可奈何地跟着他夜色游园。

与扶苏的精神不济,外加兴趣缺缺相比,赵墨似乎心情很好,一路上都在和扶苏讲解园中任何一种花草的种种,扶苏沉默地听着,很少说话。

两人走了很久,到最后,走到了一个莲花池边。

此时路边的亮着的宫灯都倒映在湖面上,彩色如霞,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赵墨看着池中盛放的莲花良久,转头朝扶苏笑道:“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夜晚陪我游园的人。太久了,太久以来都是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露水多的原因,扶苏总觉得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湿漉漉,被露水不经意间打湿了一般,一下很轻很轻,一下又很沉很沉……有些缥缈无依。

扶苏呆了呆,张口便道:“是扶苏的荣幸。”

赵墨转头看她,笑道:“你似乎很怕我,每次见到我都像可怜兮兮的小兔子一样,害本太子都觉得欺负了你是种罪恶。也难怪,第一次见面,我可是要杀了你们呢……”

赵墨自顾自地说着,扶苏笑容讪讪,她什么时候成了可怜兮兮的小兔子了?

赵墨回头仰望星空,背影挺立,宛如坠入了美好的回忆,“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像阵风一样出现,风姿倾国倾城,让人一眼看到就痴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笨这么蠢的人,竟然一个人站了出来,为了救那些人,你都不害怕我一时恼羞成怒不但没有听你所说,还变本加厉地往死里折磨你吗?”

扶苏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他变得好奇怪,变得好感性好脆弱,仿佛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扬起洁净的脸,扶苏只能答道:“事实证明扶苏看得不错,太子殿下并不是暴戾残忍之人。”

“我知道你想走,不想在这里陪我,可是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执意不让你诚心如意地回去吗?”赵墨笑得有些邪恶,有些悲伤。

扶苏有些窘迫地摇头。

她的不耐烦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扶苏笑得尴尬。

“今日是我的生辰,可是没有人会记得……”赵墨表情破碎,目光迷离。

扶苏一愣,惊愕道:“怎么可能呢?太子殿下的生辰,宫中应该会举行宴会为您庆祝啊。”

赵墨表情漠然,冷冷淡淡道:“那不是本太子的生辰。我的母妃,为了逃得父皇欢心,把的出生隐瞒推后了三日,只因我出生时是天地阴煞之气盛行的日子,寓意不祥。而三日之后,是国师口中的大吉大利之时。”

“原来是这样。”扶苏低下头,喃喃自语,“皇后真傻……”

“是啊,很傻。傻得可怜。”扶苏微微惊愕,没想到自己的低语被他听到了。

抬头看他,只见赵墨绽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衬得他阴柔美丽的脸越发邪魅,“爱上了一个心中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还心甘情愿地为了讨得他的欢心付出一切。你说,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傻?是不是很不值得?”

赵墨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扶苏,仿佛在质问她,又仿佛在问自己。

扶苏低下了头,想起月娘苍老的脸和无悔的神情,良久,淡淡说了句:“爱与不爱,也许从来就没有值得与不值得。”

赵墨心中一颤,目光有些痴狂地看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咄咄道:“扶苏,如果本太子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这辈子都会爱你一个,不会有其他女人,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扶苏一愣,顿时震惊了,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扶苏挣脱自己的手,颤声道:“你疯了,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向那么讨厌她,厌恶她的啊,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爱上她?!

她是他的血亲!他是她的亲哥哥啊!怎么可能?!

赵墨宛如坠入了一个魔障,他不管不顾地把扶苏拉进怀里,然后抓住她的双肩就强吻上去,嘴中喃喃地说着:“我是疯了,疯了一样爱上了你……”赵墨抱着她又亲又吻。

“啪!”扶苏使劲全身气力,一巴掌扇在他的白皙的脸上。

顿时红印如墨水一般散开,呈现出一个鲜明的五指印。

赵墨被打得脑袋嗡嗡直响,混沌一片。

扶苏怒气勃勃地望着被打得呆在原地的他,冷冷道:“你爱不爱我,与我无关。请太子自重,扶苏告辞!”

赵墨荒凉一笑。

我爱你,与你无关。扶苏,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双拳握紧,赵墨阴柔的脸越发邪魅,宛如从地狱来的魔鬼。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是一张熟悉的脸,只见他看了扶苏的背影一眼,朝赵墨恭敬道:“殿下,用不用属下去……”

“不用!”赵墨冷如寒冰,断然拒绝!

“扶苏,如果不爱,恨也是让你记住我的方式。”赵墨看着她匆匆逃离的背影,惨白了脸,目光一寒,咬着下唇,倔强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

恨,便是他选择爱她的方式。

赵墨回头,朝那灯火辉煌,但是空荡如坟墓的太子宫走去。

一步一叹,形影只单,哭笑自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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