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染尽相思

他的唇有些发白,干裂如沟壑,上面缓缓地流出血来。

他固执地唱着,宛如一个哀婉的歌伶:

“长相思不如长相忆,长相忆不如与君歌。

醉笙歌添一道冷清,问红尘雁鸣声声思。

夜流光染尽断归期,莫回首明月叹多情。

几世缘不负相思引,愿与你一生不忘记。

……”

男子的声音如坠入清风,缥缈无依,又苍凉又温柔。

似乎回忆着什么。

站在石亭里的曌汋怔怔地望着他,衣袂飞飞,乱了泪。

人扶醉,眸微润。

湖中莲花幽幽,岸边垂柳依依。

微风拂过两人微微苍凉的脸。

曌汋只觉得自己全身颤抖,似乎有什么开始轰然断裂,心中本来被冰块封住的东西开始完结,碎片迸发,全都插进心脏中,微微地痛,可是这种痛却如蚂蚁在爬行,一点一点地钻入灵魂,痛得曌汋脸色发白,痛得惫点点,宛如凌迟。

曌汋看着那张红色如蛇一般可怕的疤痕覆盖在他洁净的脸上,似乎永远都无法褪去。

他那么哀伤的目光,那么凄美的薄唇,那么动听的箫声,那么苦涩的笑容。

他的长袍在风中被吹得鼓鼓的,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他不该穿黑袍的,他这样洁净的人,应该穿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的白袍,就像这满池的莲花一样,他们应该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他们都不属于这尘世的。

他身上这夺目的黑仿佛一道伤口,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展示在她面前。

他看着她,手中的玉箫已经放回衣襟中,似乎担心自己的陋颜吓到她,头微微低垂下,撇向她看不到的那边,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很乱,他把自己的自卑和丑陋深深地掩藏在青丝之下。

“湘妃娘娘。”

他这样客套而恭敬地喊她。

曌汋想说曾经你不是这样喊我的,可是,大脑却对原因一片空白。

她欲言又止。急于说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脸颊憋得粉红,她有些窘迫。

他看她无事吩咐,便要转身离去。

曌汋急了,这次直接提起垂地的长袍直接向他奔跑过去。

“等一下!”曌汋急急喊道。

莲榭停下有些沉重的脚步,有些迟疑地转身,刚刚在对面石亭的曌汋已经如风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如同倔强的孝一样扯住他的衣角,紧紧地咬住下唇,第一次目光熠熠,毫不妥协地盯着他,认真地问他:“我们以前认识对不对?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莲榭目光大雾茫茫地望着她,仿佛早已死去了一般。

“你的箫声不该这么悲伤,你的衣服不该是黑色,你的眼睛不该这么清冷,你的面容不该这么木讷……”曌汋一口气大喊出来,说到最后仿佛受惊了的小兔一般,死死拉着他衣角的双手仿佛触电了被她慌张地放开,她退后几步,瞪大双眸惊恐地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为什么她会固执地觉得他很多地方不该是这样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花农,替她修整竹林的人。他们本不认识。

脑袋仿佛神经被一根一根的挑开,痛得曌汋抱着头一直摇一直摇,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爆炸,她也要在这种痛苦中死去了。

一些奇怪的碎片一点一点地从脑海中那记忆之流中浮出水面,可是却没有一片是完整的,她看不清任何。

可是这种记忆被撕裂的痛让她整个人抱着头如用尽了力量的孩童一样瘫软在地。

这样的痛苦之前不是没有过的,可是以往她最后都会放弃去找寻那些奇怪的痕迹,而这一次,她却在痛不欲生中依然固执地抬着那深得似乎如一池幽潭般的黑眸望着他,微弱地问着:“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的?告诉我!”

莲榭看着整个人瘫软在地,痛苦得泪光闪闪,却依然固执地看着他,仿佛一个孩子再问自己的归宿是何方一般。

他好想走过去,紧紧地拥住她,告诉她,他爱她。

他爱那个在青竹之下,目光清澈透明得仿佛一汪海洋一片碧天般的她,他爱那个在山林之间,舞姿轻盈动人得仿佛仙子们踏着彩霞在半空中翩翩起舞般的她,他爱那个在暴徒手中,如同害怕疑惑的孝一样凄凄地看着他,让他救救她的她……甚至,连此刻深深爱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她,他也深深爱着。

看到她的泪水,他的心全都柔软下去了。

可是,她的痛苦,他也没办法忽视。

莲榭想起进宫之前,巫女忧心忡忡地嘱咐他,让他一定不要和曌汋相认,甚至不要影响到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不然,坠入属于本身的曌汋和被娥皇女英的感情感染的她,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她面前,曌汋会陷入一个死局,难以抉择,甚至会神思在痛苦中破碎,失去魂魄,最后,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会消失在这世间。

是他太痴心妄想了,是他太情不自禁,才会忍不住想靠近她,每次都在心底说,再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再陪在她身边近一点。就在这样无法控制的想法中,他以另外一种样貌出现在她面前,以为什么都不说,以为只要不打扰她,便能看着她一世安稳。

可是,莲榭却没想到一句话:他变的是人,不变的是灵魂。

有些人记住一个人是记住了他的样子,所以他的表面有所改变之后他们就会认不出他。而有些人记住一个人是记住他的灵魂,这样的人,不管他的样子面貌,甚至是性别改变了多少,只要属于他的灵魂未变,他们都会一直认得他。

像曌汋这样单纯的女子,在她眼中人情世故,样貌美丑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她记住一个人,记住的不是样貌,而是灵魂。

即使这样的记忆被封印。

可是就像刚刚那样,只看一眼,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灵魂,封印的片段便突然觉醒。

所以此刻的她才会突然那般痛苦,突然潜意识里知道以前的他是什么样的。

莲榭吞下满心的苦涩和无奈,甚至一滴一滴流淌而出的血,眸色全都收敛埋藏,再抬起头来,只是一张平凡的,普通的,丑陋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他看着曌汋,淡淡道:“湘妃娘娘千金之躯,奴才卑贱之身,怎么可能认识呢。娘娘定是看错了。”

曌汋睁着大眼睛看他,慢慢的,雾气一点点地把泪水遮掩,莲榭没有看到,她眼底的眸色开始缓缓流淌出幽幽绿色,“莲榭,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莲榭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彻底崩溃,随即躬下身子恭敬道:“娘娘尽管吩咐。”

曌汋幽幽无望的双眸淡淡扫过他的脸,然后转过头,指着湖里的那些含苞待放的莲花道:“今夜本宫侍寝,想在帝王来之前,摘几朵莲花插在花瓶里,可好?”

莲榭身子一僵,佝偻得仿佛一个被岁月压弯了腰杆的老人,良久,莲榭才听到自己平静麻木的声音:“奴才遵命。娘娘稍等,奴才这就去替娘娘摘。”

曌汋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身子依然有些椅,脸色也惨白惨白,可是神色却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她拨拨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淡淡道:“不用,你去把小舟划过来,本宫亲自和你一起去摘。毕竟,”她目光有些诡异地看了莲榭一眼,冷淡道:“那莲花,是和帝王共赏的。”

莲榭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假,假得脸颊都酸涩僵硬了,可是他还是点头道:“是,湘妃娘娘。”

“走吧。”曌汋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莲榭一直划着小舟,两人一白一黑立在风中,泛舟湖上。

莲叶青青,枝蔓连着湖中的淤泥,错综复杂,小舟在翠翠荷叶中,明明会很困难,可是却神奇地一直很顺利很容易,两人衣袂飘飘,清逸如梦,青丝凌乱撩人,甚至被风吹得在两人身后的某一个点青丝交缠,宛若结发,只不过两人都没有看到。

湖面中间似乎有些雾气腾腾,皑皑白气随着斑斓的阳光升起,微风阵阵,碧绿的荷叶如同湖面上因为船桨划开的水纹一样波浪迭起又落下。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莲榭看着曌汋的目光落在哪一朵莲花上久一点,就会划舟过去。

船桨划水的声音很有规律,哒哒哒……

曌汋也不说话,只是轻柔地把面前的莲花轻轻地摘下来。

就这样,很快,曌汋手中抱着的莲花几乎满怀。

当两人抵达湖中心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敲直直地洒落在湖面上,折射出耀眼光芒,有些刺眼,可是却五彩斑斓。

天边晚霞如血。

映红了两人的脸。

一直萦绕在荷叶中的暮气终于慢慢散去,这一次曌汋突然沉默了很久很久,站在那一动不动。

莲榭抬头看去,突然发现,刚刚曌汋一直被氤氲弥漫的双眸里雾气也开始慢慢散去,仿佛刹那间芳华褪色一般,本来墨黑的眸子突然显露出那幽幽郁郁的碧绿色来。

莲榭来不及惊讶,只见一直平静的曌汋突然扯出一个绚烂如霞光满天的笑容来,她看着莲榭,眼瞳中闪过一束奇异跳跃的光芒,她看着惊愕呆愣的他,如同叹息般轻道:“莲,既然那日选择放弃救我,为何今日又要选择出现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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