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不安

“重伤者在最里面,依次往外排。”殿前,希安医官长有序地安排伤员。

士兵和医官穿梭于各个宫殿间,分批安顿伤员。这个富丽堂皇的行宫,本是龙帝出外巡游时的下榻宫殿,如今被塞满了西境海战的伤者。行宫上下的守兵也都被替换为沃德上将的直属军,从里到外设置层层关卡,进出审查严密,宫内除了确保日常膳食的正常供应和少数打扫人员外,其余皆被派遣到其他地方,未经召唤不得回宫。

紧张的氛围下,隐隐散发着不安的气息。每个人都颤颤巍巍,不敢多看守卫的士兵一眼,担心一旦与士兵目光相触,自己便会被带到行宫最偏僻角落。

阿诺德在这样的气氛下醒转过来,看向一直待在身边的玛希。

“玛希,这里是哪儿?”他微微张口,干燥的喉咙想流利说话还有些吃力。

“瑞特泰德城外的行宫。”看到阿诺德醒转过来,玛希心头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下。她上前将水杯凑在阿诺德嘴边,给他润了润嗓子。

“战争结束了?”

“嗯,暂时结束了。”触碰着阿诺德的手,传来他懊悔的心情。

他对自己没有为此次战争作任何贡献而懊悔,也责备着自己的无能。

玛希心头一阵刺痛。阿诺德从未后悔自己救了她,但她仍会同样责备自己的无能。若她能保护自己,阿诺德就不会被奥克鲁达吞噬,不会错过战争的整个过程,更不会被留在这里,像囚犯一样被看管起来。

“爱莱塔她们呢?”他随后便问起没有在场的同伴。

“她们去皇都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什么?那我们得赶紧跟上,我答应大人要保护你们的。”阿诺德挣扎着起身,躺了许久的身体有些僵硬,不得不用手肘强撑着自己坐起来。

“不行,阿诺德,你刚刚醒,身体还未恢复。”玛希上前阻止,却被他挣脱。

“喂喂,干嘛呢,大铁牛?”饕餮走了进来,身后是苏拉。

“饕餮?你怎么也没跟去皇都?”阿诺德有些疑惑,“‘秘皇’殿下还留在这儿?”饕餮一直跟在“秘皇”左右,他在此是不是代表爱莱塔她们是孤身前往皇都。

阿诺德开始焦急,若真如此,他不是更应马上追赶上去吗?

听着他的心声,玛希有些难受。他们两人同时被奥克鲁达袭击,阿诺德醒来后首先问的不是自己的伤势也不是玛希是否安好,而是想到爱莱塔的安危。她垂下眼脸,默默拽紧了拳头。

“罗德瑞克跟爱莱塔她们一起去皇都了。我嚒,当然是为了吃的留下来哒。”

饕餮的回答,让阿诺德皱紧眉头,他看向苏拉,疑虑更深。

“是这样的,阿诺德……”玛希将蛊虫瘟疫的事情告知,她是少数知晓真相的人。沃德上将以集中治疗和保护伤者受到再次攻击的名义,将所有伤者聚集起来看管,实则已将行宫封锁。

“所以,我可能会变成跟我父亲一样。”阿诺德停止了挣扎。

玛希扶着他的手能感觉到阿诺德在颤抖,恐惧在他体内蔓延,阿诺德的内心在吼叫,在嘶喊,在无声地流泪,父亲被虫噬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浮现,然后巴顿将军的脸变成了他的脸,黑暗降临,瞬间他变成了一具白骨,挥舞着自己的爱剑砍向……“血魔女”,对方则目光冷淡,带着嘲笑望着他。

原来阿诺德如此在意“血魔女”对自己的态度。玛希再次黯然神伤。

“我感染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使内心已近崩溃边缘,阿诺德外在仍保持着冷静。

“还不确定。”苏拉回答道,“蛊虫的潜伏期有多久,我们还在研究。过去的三日里,发作的伤者越来越多,他们受伤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一个月前受的伤的,也有在刚刚结束的海战中受伤的。所以我们在想其他的办法来查证感染情况。”

“大人……霍恩大人研究我父亲身上的蛊虫已有数月,但一直没有解救之法。”

“这也是我们最担心的。”苏拉坦言相告,“但是也不一定。‘血魔女’毕竟不是医学专家,而我们这里聚集了全龙族最好的医官,说不定很快会有方法了。”

阿诺德苦笑着说:“但愿如此。”

然而他的内心却已对自己下了判决书,甚至开始回想感染蛊虫的各种阶段,筹划着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了解自己的性命。

是在刚有征兆的时候,还是待蛊虫长满全身?大人说过蛊虫刚长满全身的时候,最初的那只,也就是母虫会进入休眠期,这个时候他的身体若被烧毁,母虫是无法逃脱的,就不会牵连到身边的人。用什么方法呢?龙焰!对,就是龙焰。他可以找一个火龙,让他把自己烧得连骨头都不剩。这个方法甚好。

听着阿诺德心中结束自己生命的打算,玛希害怕地流下泪水,不禁叫出声:“阿诺德,你……”

“玛希,别怕。”阿诺德却微笑着安慰她,抚去她的泪水,全然不知自己的计划已被她知晓。

如果玛希也被感染了呢?要不要说服她,也和自己一样?

她会同意吗?她没见过父亲的样子,一定难以想象被蛊虫噬肉的痛苦,她一定还怀抱希望。更何况,她的家人,奥布里院长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侄女就此殒命吧。

还是算了。让饕餮送她回异史室,至少大人能拖延整个过程。

“我和你一起!”听得阿诺德对自己的安排,玛希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抓住他的手,如同发着誓言一般。

阿诺德先是吃了一惊,不知玛希此话何意,但仍笑着说:“啊,我会保护你的。放心吧。”

就如同当初面对奥克鲁达,他将玛希挡在身后一样,阿诺德承诺着。

“你们是在生离死别吗?”饕餮调侃道。

“饕餮,我们临行前大人嘱咐过,无论受多重的伤,务必要回去见她。所以,”阿诺德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拜托你把爱莱塔她们四人带回异史室。”

他话中把四个少女都包含在内。

“哎呦,多大点事儿,别弄得世界末日似的,不至于。”饕餮朝阿诺德摆摆手,“主上向来护内,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但……”阿诺德还想说什么时,被门外传来的吵杂声打断。

“出什么事了?”苏拉抓住从门口经过的一名士兵,询问道。

“轻伤区的几个士兵在闹事,非要闯进来见上将。”士兵回答完,立刻往殿外跑去。

“去看看。”饕餮闻讯便窜出了门,苏拉紧随其后。

“我们也去。”阿诺德觉着自己稍稍恢复了点体力,强撑着下了床。

“阿诺德……”玛希知道无法阻止他,便没再往下说,只是扶着与他一同出了门。

“我们要见上将!”

“上将!请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给我们个解释!为何要把我们关起来?”

玛希等所在的是行宫内的外侧寝宫,原为位份较低的妃嫔及其侍女居住,现在则用来安顿伤势较重的伤员。连接寝宫与外部宫殿是五米宽的长廊走道。

此刻长廊上两拨人对峙,争执不下。一方是被安排在侍从居所的轻伤士兵,或挂着受伤的胳膊,或额头包着纱布,满脸怒气想冲进来。一方是全副武装的守卫,端着遁甲,抵住对方的冲击。

守卫们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的利剑之上,他们获得命令是,各区伤员不得往来,若有强行突破防线者,必要时可使用武力,甚至当橱毙。

“我说过很多遍了,上将忙于公务,不便相见。”守卫队长回答道。

“不便相见?那我们就待在这儿,直到上将出来为止。”一个左臂缠着纱布的男子说,似是他带头闹事。

“没错,我们不走,直到上将出来。”其他人附和道。

“你们待在这儿也没用,上将哪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一个守卫回嘴道。

“我们不管,除非上将放我们回家,否则我们就赖在这里。”带头的男子继续挑衅。

“你们伤势未医治好,怎么回家?”守卫身后也站了不少医官,其中一人说道。

“医治?”男子冷笑一声说,“我是半个月前受的伤,断了的胳膊早就能动了。可你们这些医官,偏要我说伤势未愈,把我带到行宫来。”

他说着,动了动受伤的胳膊,又走到另一个腿部有伤的人旁边说:“还有他,腿上只是被博比特虫割开了几道口子,上点刀伤药即可,你们却小题大做,非要他留下来观察。”

“对!对!”

说起这个大伙儿都十分恼怒,内心更是极度反感医官的行为。

等等,玛希楞了楞。她并没有碰到这些闹事的龙族,为何却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慨和反感?她有些不解。

“还有,我的弟弟,他昨日半夜忽然起皮疹,被你们带走后就没再回来。你们把他带去哪儿了?”

另一个男子更是咬牙切齿地质问医官,似面对杀人凶手一般。

是了,玛希真的感受到这些人的熊熊怒火,越烧越旺,似要吞噬了所有阻挡他们的人。

“他的伤势恶化,需要单独治疗。”医官避重就轻地说。

“胡说!他不过是在战斗中溅到了点海兽的血,根本没受伤N来的伤势恶化!”

“你又不是医官,怎会比我们更知道他是否受伤?”医官不得不拿自己的专业来压人。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苏拉站在后方担忧着,“他们这么争吵,必会引来其他伤员,届时事态会越闹越大,不可收场的。”

“那就让老子把他们都吞了。”饕餮说话间就想上前。

“饕餮别胡闹。”阿诺德赶紧拽住他,回身问,“苏拉,上将在哪儿?”

“在议事。”

“不能请他出面平息吗?”

苏拉摇摇头说:“我们必须保护上将的安全。现在也不知道那些人身上感染了蛊虫,若上将身上本没蛊虫,却被这些人传染了,那损失将十分巨大。”

阿诺德认同地点点头。

前面的争吵越来越响,确如苏拉所担忧的,越来越多的守卫和伤员被吸引了过来。

叽,叽叽。

玛希的耳边响起奇怪的声音,似是什么物体在频繁地尖叫、催促着,震得她耳朵十分不舒服,夹杂着伤员们的恐慌和愤怒传到她的脑中,让她头痛欲裂。

“玛希,你怎么了?”阿诺德看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那个人,”她指着伤员中带头闹事的男子,“他身上有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阿诺德并不知玛希会心系魔法,自然不明所以。

“有多奇怪?”但玛希的话引起饕餮的注意。

“像什么生物的叫声。”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只能模仿给大家听。

“那家伙……”饕餮立刻明白了过来,“喂!苏拉,带头的那个家伙被蛊虫控制了。”

“怎么可能?那家伙全身上下是完好。”苏拉质疑道,根据他们掌握的情报,蛊虫必然是吃光宿主的肉体后,才能控制宿主。

“一般情况的确不可能发生。但主上说过,蛊虫吃的不仅是肉体更是意志力。有些意志薄弱的,在蛊虫开始繁殖的时候就投降而听命于母虫。虽然很少出现,但我们眼前这个就是。”饕餮眼睛紧盯着男子说。

“你肯定?”苏拉仍有些迟疑。

“嗯。母虫是靠高频率声波传达命令,只有会心系魔法的人才能听到。幸亏我们这里有一个。”饕餮手指了指玛希,又赞扬道,“丫头,有进步!”

玛希却高兴不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看到阿诺德疑惑的眼神,她害怕地双手握拳,不敢触碰他。

他会不会,会不会像桑桑她们一样,不再亲近自己,甚至不再相信自己呢?

她可以失去桑桑,失去吉尔,甚至是爱莱塔的信任,但是她不能失去阿诺德,这个除了姑姑之外,唯一能让她感受到真正温暖的男人。

“阿诺德……”玛希小声叫他的名字。

“玛希,原来你这么厉害。怎么不早说呢?”出乎她的意料,阿诺德主动将手搭到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鼓励。

没有,阿诺德没有猜忌,她只感受到他传达而来的温暖。

如雨过天晴般,玛希再次展露笑容。

“那现在该怎么办?”苏拉问。

“让别人不信任那家伙就行,”饕餮说,“他现在身上定满是蛊虫,只要划破小小一块皮,虫子就会暴露。你就对其他人说,这家伙是巫师团派来的奸细即可。”

不等苏拉回答,饕餮便纵身扑上前。

“饕餮……”苏拉刚刚喊出他的名字,饕餮就已扑在了男子身上,前方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你……你干什么?”男子大叫。

“是饕餮,‘秘皇’的下属!”

“难道要杀我们灭口吗?”

闹事的人认出了饕餮,以为守卫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纷纷摆出战斗的架势。

“给我滚出来,你们这些小东西!”饕餮双手伸出利爪,左右手交替往男子的脸上挠去,眨眼的功夫,男子面皮滑落,露出密密麻麻、在爬行的蛊虫。

“啊——”靠得最近的人尖叫起来,赶紧退开。

其他人也相继往后退,以男子和饕餮为中心,空出好大一片空地。

“那是什么?”

“怎么都是虫子?”

“前几天大街上好像也有人被这种虫子附身了。”

闹事的人停下动作,交头接耳议论着。

“各位,这是巫师团的蛊虫。”苏拉上前解释道,立刻听得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这个家伙被巫师团控制,企图挑唆各位让我们内讧,巫师团就能乘虚而入。”苏拉继续说,“大家不要被骗了。上将已经知道大伙儿的事情,他办完事后,会跟大家见面的。”

可怖的蛊虫,有理有据的说辞,让伤员们相信了苏拉的话,纷纷点头,开始退回外殿。

“啊——唔!”待伤员们皆散去后,饕餮将按在地上的男子一口吞入腹中。

“饕餮,你……”苏拉想阻止都来不及,“你怎么就不怕吃坏肚子?”

“握普嚒直达,以及洪格篾则勒。”饕餮大口嚼着,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饕餮,说人话。”熟知他个性的阿诺德感到有些好笑。

“老子说,老子刚才没吃了他,已经很给面子了。”饕餮三两口将男子吞下腹后,话说得清晰许多。

苏拉无奈摇摇头,谁让饕餮是“秘皇”亲信,又是海战大功臣。阿诺德则露出难得的宠溺的笑容,仿佛回到异史室的日常,奇特而又温馨的对话,突然觉着其实被饕餮吃掉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死法。

“走吧,去向上将和希安大人汇报。经过此事,怕是伤员会开始对同伴失踪的原因更加有所怀疑了。”苏拉招呼几人与自己一同前去汇报。

阿诺德点点头,与玛希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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