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那年

王斩再次苦笑了一声,低头郑重写道“道长未免也太高看在下了。即便当初在山中时,尚有我见后只能迅速逃遁的强悍凶兽,更何况是在那遍地强者的五龙会上。”

妙义只当他在谦虚,不以为然的坚决反对道:“至少在我这几十年来见到的少年修士中,无一人能出道兄之右。”

王斩闻言更是尴尬,有些腼腆的写了一句直让妙义从椅子上栽倒的话:“但在下……其实并非修士。”

“并非修士?!”妙义挣扎着自地上爬起,再看向王斩的眼神已经不只是诧异,而是满满的震惊。

王斩点头表示默认。

“可是……这怎么可能?”妙义依旧不肯相信这个看起来实力深不可测的少年,竟然只是个普通的修道之人,而非修士。

实际上王斩连个正经的修道之人都不算,兽灵冢中这十几年的时间被三位师父充分的压榨着。野人授之予武力杀伐,道人授之予阴谋韬略,和尚授之予仁爱慈悲。

偏偏没人教王斩,如何成为一名修士。

以王斩的资质再加上三位师父,迈入这个世界中最强大的小圈子里并不算难。然而三人很有默契的没有如此做,他没刻意嘱咐过他们,但他们知道他必定是希望王斩如此的,如当年的他一般。

所以现在的王斩最多只算是一个肉体修炼至巅峰的武者,兼之精通佛经道义,再多的便真的没有了,更称不上修士。

即便如此,妙义依旧能从王斩身上感觉到一丝道修士的气息,不为修士却有修士之气,这已经不仅仅是一般天赋的人能做到的了。

可以说只要王斩愿意,他随时都能以战入道、以佛入道、以道入道,可王斩偏偏不愿如此。原因他说不上,只是近乎于本能的认为,自己是不该走这几条路的。

这其中的曲折王斩不愿说,只是直接告诉了妙义最后的结果。妙义不愿相信,王斩亦没有解释。

妙义无言以对,最后竟只能静默离去。桌上的昏黄油灯还在轻轻摇曳着,妙义没有吹灭它。

沉寂中的降云观大殿中唯有丁一一在时不时的哼着一两首民间的童谣,说不上难听,但也确实不怎么好听。

王斩倒是听得很认真,对于自己出兽灵冢外遇到的第一个人,王斩对于丁一一很有好感。两人的年纪相差不大,经历也各自坎坷。王斩看不出丁一一的过去,但从那张一直笑着的小胖脸上,王斩能嗅到一丝挥之不去的灰暗与悲伤,那不是故作深沉的少年少女能装出来的东西。

“挺好听的,再唱一个?”王斩憨笑着写下了一行字。

丁一一眼角多了几分笑意,但肉嘟嘟的小嘴巴却撅了起来:“你说唱就唱?姑奶奶为什么要听你的?”

王斩苦笑的低下了头,写出的字有些飘忽:“我没办法唱歌,所以喜欢听别人唱歌。但在之前那些年里,我身边并没有太多的别人。”

丁一一看着王斩垂下的头,有些莫名的心酸,甚至还有一些微微的疼。丁一一突然伸出自己的小胖手揉了揉王斩凌乱的黑发:“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姑奶奶就特意给你唱一上曲吧。”

那年,你抚我容颜许以相契

那年,你执我之手直指城西

那年,你披上戎装纵骋百里

那年,你血饮刀头泪洒疆际

都道是征人无还望不断那池秋水

自唯有青丝白发恨眠于一方异地

如有来世,愿擎碧血吴钩剖你心肝

若有轮回,当以三尺龙泉斩你首级

看你胸中江山何等如画

看你首内可曾有我笑靥如花

哭不断的刀兵纷乱

哭不回的青梅竹马

血已尽,泪已干,一捧黄土扬于天,又迷了何人的眼?

那年,城西夕阳西下朱颜改

那年,百里马革裹尸刀破败

那年,孤山独雁而去风雪舞

那年,窗前翘首伊人已不在

那年,那年,何日再归来?

曲子不长,待等唱完之时,丁一一却早已泪流满面。

王斩静静听着,任由那伴随着啜泣声的词曲唱完,反过来也揉了揉丁一一的头发,另一只手则在石板上画了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递到了丁一一面前。

丁一一边抹泪边看着画中与自己八分神似的小丫头,破涕为笑的抱怨道:“姑奶奶有那么胖吗?你要实事求是!”

王斩仔细打量了丁一一几眼后,低头默默将画中女孩的脸改的更圆了一些。这一举动自是引起了丁一一强烈的不满,小胖手一攥就开始往王斩身上捶了。

闹了一阵之后,丁一一突然陷入了安静之中。王斩看着她不闹腾的样子有些不适应,再联想起刚才的曲子,下意识写了一行字询问:“刚才你唱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那年。”

“你写的?”

“不像吗?”

“嗯。”

“哪里不像?”

“你这个年纪,当怨妇是不是早了一些?”

“打死你!”

丁一一冷哼了一声便又想打王斩,但最后却还是有些泄气的收手了,撇了撇嘴道:“我就不能写写别人的故事吗?”

王斩的回答很简洁:“能。”

丁一一抱着膝盖坐在了王斩对面的长凳上,头埋得很低,低声自语着:“我从小就无父无母,是老婆婆把我养大的。她在抱着我时会给我讲很多以前的故事,故事的开端大多都是那年这两个字。在她教我写字时,我最先学会的也是这两个字。我那时还小,不懂老婆婆在说那年时所想的究竟是哪一年。也许所有已经发生却又忘记年份的时间,都能用这两个字来替代。关于那个年代的诸多回忆,老婆婆只在零散间对我言讲过,我并不知道我的猜测是不是准确。那个连名字都未曾告诉我就已经离去的老人,守在一个并不属于自己故乡的地方一辈子,等一个永远等不回的人。而最后换来的,只是一个没有经历过那年的小女孩口中的一曲那年,是不是太过凄凉?是不是真的还有天理?如果只能在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活着,真的好累。”

王斩一如既往的安静,不是由于不能言语,而是发自于心底的淡然平和。听完丁一一发问后,王斩低头在石板上写了很久,以至于那狭小的石板甚至有些盛放不下如此多的字迹:“山中两兽相斗时,大多会有第三头伺机而动。斗败者沦为胜者口中之食,胜者却又很可能被偷袭而来的第三头野兽咬死,成为如败者一般的一堆兽肉。而我一般会选择在这时出手将第三头杀死,于是,我只杀了以头野兽,却得到了三头野兽的肉。”

“表面看起来,是我很卑鄙的偷袭了它,但你必须明白的是,先前同样的手段它已经用过了,当别人用同样的手段对它做同样的事时,即便它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带着这份不甘哀嚎死去。生存是天理,死亡是天理,杀戮是天理,慈悲也是天理。这些看似很矛盾的东西都有其理性存在的,即便你再怎么不理解不认同,它该在还是会在。”

“死的人去了未知的世界,活的人要在已知的世界内继续活着。哪一次与死亡的擦肩而过都不是放弃生命的理由,这就是天理中的天理。所以不要再问它是不是在,问的挺傻,哭的也挺傻。”

“我不傻,而且我答应老婆婆不哭的。”小胖手揉花了原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脸,却抹不去眉间那抹倔强。

王斩其实有些迷惘,同样的话对自己说时,不知为何总觉有种讽刺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总之不是太舒服。可对丁一一说时却出奇的理所当然,着实怪异的很。

“小兽兽你要去哪?乾陵城?”许久过后,丁一一已经恢复常态,有些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盯着对面的王斩。

王斩皱了皱眉写道:“可能吧。”

“带上我?”

“好。”

两人都没觉得这对话内容有什么唐突,就这么毫无悬念的决定了。

一阵深夜里的寒风自并不十分严密的窗缝中卷入,昏黄无力的油灯火苗奋力跳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倒下,最后一丝光亮也散去之时,屋中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丁一一有些怕黑,有些怕冷,就像曾经几百上千个冬日深夜时一样怕。下意识依偎到了王斩的身边,感受着这屋中唯一的一丝温暖。

没有光亮,两人的交谈也被迫终止。自言自语的丁一一最后已经只剩下了偶尔的几声梦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王斩安静的坐着,夜里的双目显得格外明亮。随手脱下自己的兽皮上衣盖在了躺在身旁长凳上的丁一一身上,睡梦中的丁一一很享受的将身体藏在了宽大的兽皮中,顺便拉住了那只为自己盖上兽皮的手。

王斩稍楞了下,却并未将手抽回。只是用余下的一只手在青石板上一笔笔轻轻画着,画上依旧是一个有些胖嘟嘟的小女孩,手里抓着两个馒头,笑脸纯真却又掩藏着数之不尽的忧伤。王斩画不出那些,但他懂那些。

整夜间,王斩就这么安静的画着画,各种姿态各个年龄段的女子,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有些胖,且手中都抓着两个馒头。

那年,王斩离开了兽灵冢。

那年,丁一一离开了丁家镇,

那年,刚认识王斩的丁一一给了王斩一个馒头。

那年,吃了丁一一一个馒头的王斩画了一晚上丁一一。

看似无法重现的那年,正以另类的方式继续铺演着。当不知多少年后的那年再被回忆起时,那年依旧在,那年已归来。

次日清晨,王斩带着丁一一来向妙义辞行。看得出丁一一面色有些尴尬,虽然昨晚并未与王斩发生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但醒来时自己身上披着他仅有的衣服,却还是觉得脸上有些发赤。

妙义的眼圈有些发黑,昨晚几乎一整夜都没能睡着。辗转反侧的思索着关于王斩及其背后的师门的事,直至今日王斩前来辞行,妙义才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了几句。

“已经决定要去乾陵城了?”妙义随口问道。

王斩点了点头,迅速在石板上写了几个字:“大致方向能告诉我吗?”

妙义点点头,不过却又面色古怪的抬头道:“你能先告诉我你要怎么去吗?”

“走路。”

妙义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苦笑道:“道兄可知此处距离乾陵城有多远?”

王斩摇了摇头亮出了石板:“不知。”

“整整八千里!”妙义说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已是极其遥远的数字。

王斩眉梢微挑了下,又回身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丁一一,缓缓在石板上写道:“那走路确实不太合适,嗯,我可以背她跑着去。”

妙义几欲吐血,为了自己能稍微活的长一些,妙义决定不再跟这个怪物说话了。找来纸笔匆匆画了一张丁家镇至乾陵城的草图丢给了王斩,虽然自己上次走这条路线还是十几年前,但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王斩接过地图施礼致谢,带着丁一一出道观而去了。妙义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摇头叹息着,只觉得自己似是错过了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好在居于这穷乡僻壤的小道观里,也早就习惯于平静了。

然而妙义的平静自遇到王斩起,便已经注定不再平静。自王斩离去三日之后,降云观中来了几个青衣人。

降云观中变故王斩自是不知,即便知道怕是也没心思去管了。离开道观后,王斩携女私奔一般的背着小胖妞丁一一赶往了乾陵城,初时依旧是一路狂奔,直到日至中天时,两人才很有默契的想起了两个问题:

在哪里有饭吃?在哪里有不花钱的饭吃?

在金钱的问题上,两人实在不是一般的洒脱。丁一一自小是偷百家饭长大的,吃饭从来不花钱。而王斩更是直接没有金钱的概念,直接去打只野兽烤了也就饱了。

可这附近都是村镇,哪来的山让自己打猎?

“要不姑奶奶再去试着偷点?不过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被抓揍被打的很惨的……”丁一一有些心虚的看着街边一个正在磨刀的肉铺老板,以及他旁边锅里炖着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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