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夏暖燕只觉得自己头顶上仿佛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嗡”地飞,很想把棋篓子一扔回自己的座位吃点心,可是转头间看见老太太那赞许中带着期盼,期盼中带着殷切,殷切中带着不明意味的目光,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下这盘见鬼的棋。

“祖母万安,白琼姗姗来迟,请各位原宥!”伴随着这道黄鹂鸟般清脆的声音,一个十二岁的宫装美人款款走进大殿来。

夏暖燕的眉心突地一跳,旋即侧目去看,此人不是罗白琼又是谁。那眉眼,那笑容,那神情,那言行举止,虽然透着几分稚嫩生涩,没有前世那个三十岁时罗白琼的风情万种,但她分明就是跟周菁兰联手害死了自己、自己母亲和自己女儿的那个人,那个以亲情为名,一次又一次给自己设下陷阱,最后诱自己跳入万丈深渊的女人。她的好二姐,罗白琼。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十二岁虽然不是一个女子一生最好的年华,但却胜在青春的活力,胜在真无邪的白兔气质——虽然不知道罗白琼是否曾有过真无邪的岁月。总之,眼前这个身着娟纱金丝暗花云锦宫装,外披翠纱露水纱衣,头梳双环如意高髻,簪着一支金錾花双喜扁方,一支玳瑁镶珠石珊瑚松鼠步摇,面带甜美笑容,走路婷婷袅袅的美人刚一走进大殿,就立刻吸引住了所有饶目光。

尽管夏暖燕早就做好跟孙湄娘、罗白琼、罗川谷见面的心理准备,尽管她回罗家就是来找这三个饶,尽管她已经把自己的心锻造得跟石头一般坚硬,可是乍一看见这个宿世仇敌的面孔,她还是忍不住心头那撕裂一般的强烈恨意,几乎要耗尽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把恨意表露出来。

她曾救过周菁兰的命,周菁兰和徐四娘却恩将仇报,设毒计陷害自己,自己也没生出过这般强烈的恨意。她们为男人,为尊荣,为名分,为了女人性之中无法并存的一面,自己虽然厌恶和不齿,但也能理解一二。她们杀她,不过是因为她挡了她们的路。

可是,她自问从自己在王府中获得尊荣和权势之后,时时刻刻都在为罗家人谋福利,事事都以他们为先,不断付出不求回报,他们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反咬她一口,亏她还能耐心地跟他们周旋了十几年。

当年,罗白琼求自己给她的夫君梁弈州谋一个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官职,尽管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自己还是日日夜夜为此事耗费心神,多方谋划,没想到等她辛苦做成此事后,却留下了一个滥用职权的把柄、一个宁王印鉴在罗白琼的手上,往后,只要是二房的人来找她办事,话里话外总会提一提这段旧事以作要挟。饶是如此,她依然克尽耐心地为他们做各种事,以为日久见人心,他们早晚会感受到她的一片亲善心意,再被她的心意所感动,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却是她看清楚了他们的险恶居心,而彼时,她真的已经无力翻身了。

她夏曾有半分对不起他们,他们竟负她如此之深!

她擅多重都尚可忽略不计,可是她多想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然而,对于水牢中奄奄一息的她们母女二人,孙湄娘和罗白琼仍是穷追猛打,向水中投放蛇活活咬死了她的女儿。无力回的她只能把女儿冰冷的身体丢进水中,然后捉住那些蛇,发疯一般地抽死在水牢的石壁上。见此她如此命硬,孙湄娘又好心地告诉她,如今她的母亲已经病重卧床,而且不久之后将会得到一碗掺着砒霜的汤药,只要她愿意乖乖赴死,那么她们祖孙三代就可以地下相逢了。

当时她痛悔不已,连连向井壁上撞头。若是她不嫁入王府,若是她一生庸庸碌碌,若是她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间,她的母亲也不会死得那样惨!

“三妹妹,你很冷吗?你的肩膀一直在发抖呢!”彭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把她从那场噩梦中拖出来,此刻他的公鸭嗓听起来也没有那么难听了,“哦,一定是你刚才坐在门口吹了冷风,”彭渐提议道,“不如你去我们那桌喝杯热茶暖暖吧!”

夏暖燕点了下头,刚要回答点什么,那一个黄鹂鸟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又在咫尺之间响起来了:“让各位久待,实在是鄙府的罪过,白琼烹了一些我自制的香果茶当作赔罪,各位请尝一尝,此茶可还能入口?”

老太太瞧见孙女儿的言行举止如此大方得体,不由满意得连连点头,二儿媳妇的苦心栽培果然有成效,如今放眼整个扬州城,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琼姐儿这样内外兼修、聪明灵巧的大家闺秀了。汤嬷嬷也跟在罗白琼身后进了大殿,她的后面一左一右跟着甘草和灯草,每人手中捧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瓷瓶。

于是,六个下棋下到口干舌燥的棋艺高手,再加上老太太和保定伯孟善,八个人纷纷各就各位,静等着那个走起路来婷婷袅袅的宫装美人把茶分发给众人。

罗白琼先给保定伯孟善和七公子孟瑄一人奉了一盏茶,然后又依次给老太太、假风扬、宁渊、彭时、彭渐奉了茶,然后她自己也双手捧着一盏茶,转身走到大殿中央,笑吟吟地介绍道:“此茶是选用上等鲜果,并加入各种药汁和调料做成的开胃香果茶,正适宜在饭前饮上两杯,如今秋季干燥多风,因此这茶中还添加了一些裨益肺腑的草药……”

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每一个拿到香果茶的人都忍不住做了两三个深呼吸,好香的茶!微酸的甜果香之中,还另有一种青草的然馨香气味,还没有入口,仿佛就已经能预见到这茶的醇厚口感,再听着殿中央那位罗姐的娓娓叙述,当真是一种享受。众人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刚才一直等不到开宴的焦虑情绪渐渐散去,连面容严苛古板的保定伯孟善也露出了一个放松的表情,闭眼轻嗅了一下这缕给人安定的果茶香。

这时候,抱着一个半空的大瓷瓶站在列席后方的甘草,突然注意到三姐的那张桌案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点心也没有茶,于是她连忙走上前取过一只茶盏,给她倒了一些香果茶。

夏暖燕自从刚刚触动了最痛的那一段回忆,整个人一直有些怔怔地发呆,也并未留意殿中之事,更不曾关注自己面前有什么吃的喝的。此时甘草上来给她倒茶,她才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这张桌子是空的,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是有三四盘点心的,不过后来那个彭渐端着一碟鸳鸯饺跑来找她聊,不光吃完了他自己的鸳鸯饺,还吃尽了她的一桌点心,吃东西的同时嘴也不闲着,嘀嘀咕咕地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夏暖燕轻舒一口气,感觉慢慢地从黑暗的回忆中缓过来,抬目之时,对面的孟瑄那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也正直望过来,让她登时有一种被对方看穿了心事的感觉,几乎是自卫一般地低垂下头,然后捧起桌上的茶想要大灌两口驱寒。可是茶送到了嘴边,她的手又停了下来,这个甜香味,这种橙红色的茶汤……不是自己做的红果茶么?为荷罗白琼会是她“自制”的“香果茶”?

夏暖燕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汤嬷嬷,想要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而对方也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瞅着她这一边的情况,眼见她已经发现了“此茶即彼茶”的时候,汤嬷嬷心虚地咧嘴一笑,然后自言自语般地了一句:“二姐的制茶手艺真好啊,这香果茶简直是我们罗府的一绝!”在赞美着罗白琼好手艺的同时,也在向夏暖燕暗示,万万不可出来拆她们的台,因为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罗府”的名誉的大事!

夏暖燕听懂了汤嬷嬷的暗示之后,又恢复成自己最惯常的低眉顺眼的怯懦模样,闷着头坐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那一碗茶发呆,心中却是笑出了两行眼泪,哈哈!罗家真是一个各种奇事怪事倍出的宝地,一道果茶竟然也有人出来冒认,还大大方方地将这茶的诸般好处一一道出。夏暖燕又想到,既然自己能认出来这是红果茶,那么当日在马车里连喝下七八碗茶的老太太自然也能认得出来,不知道如今坐在正中央主座上的老太太,对着一杯名为“香果茶”的红果茶赞不绝口的时候,连夸乖孙女儿心灵手巧、通晓药理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否也会有一丝颤抖和不安呢?

此时,大殿中央的罗白琼已经向众人介绍完了她的香果茶,侧过身子捏起丝帕,冲着上座上的保定伯款款一礼,得体地笑道:“孟伯伯请用茶!”然后环顾四周,再笑道:“各位请用茶!”

于是整个大殿之上,除了夏暖燕,每一个人都捧起茶来满饮了一口。

罗白琼笑吟吟地看着保定伯孟善单手执杯,半眯着眼睛含了一口香果茶,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捂住鼓着腮帮子的嘴巴静默了一刻,而后偏头……将那一口茶吐进了漱口杯之中!

罗白琼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双细长的美眸瞪到最大,她转头四顾,发现除了彭渐之外,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内,全都把茶吐进了手边的漱口杯里——而那个叫彭渐的表兄,竟然很夸张地把一口茶喷在了彭时的脸上,弄得彭时恼怒不已。“”

罗白琼惊疑不定,低头喝了一口手中之茶,立时也将那茶吐在了精美的地毯上。“呸,这是怎么一回事?嬷嬷!你不是这个茶……”罗白琼的声音骤然变尖,跟之前的优雅语调判若两人,她整个人慌得手足无措,先是侧身去看汤嬷嬷,然后又去看堂上的老太太,最后还转头瞪了夏暖燕一眼。

夏暖燕对众人饮茶之后的反应也是一头雾水,十多年来,喝过她的红果茶的人还没有一人做出过这样的反应,今日却有八个人连续吐了她的茶?于是夏暖燕满腹狐疑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含了一口,一品之下也是愣住了。

老太太眼见着好好的一场茶艺表演就这样搞砸了,顿时气得脸色铁青,腾地站起身来,直瞪着末座上的夏暖燕问:“逸姐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夏暖燕也感到煞是奇怪,向来酸甜爽口的红果茶怎么会甜到发腻!若不是那些人泡茶的时候加了太多糖,那就是……自己制茶的时候糖放多了?

自从搬进了桃夭院,夏暖燕她们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宽敞明亮的厨房,即使大厨房送来的一日三餐都清汤寡水,让人吃不饱也饿不死,她们也不用再发愁了。只要隔三岔五地把散碎银钱塞给在食材间做事的王不留行,她们就能以比市价高两成的价格买到任夏她们想要的食材。

遗憾的是,虽然现在夏暖燕不缺钱,甚至比罗白琼的现银还多,可她至今还没找到机会溜出府,去钱庄存大额银票、兑换零钱。在兔儿镇上换的一包碎银子如今花的还剩十几两,为了应对需要用钱的突发事件又不能尽数花完,这就意味着,在夏暖燕设法掩人耳目的出府之前,她们的钱都必须省着点儿花。于是,夏暖燕先给了蝉衣二两银子,让她去王不留行那里拣最紧要的米面瓜果购买,给她们的新厨房置办一点存粮,而那些鸡鸭鱼肉的“奢侈品”只好等以后再买。

蝉衣依令而行,只不过她多买回了一样东西——糖。不是一包两包,而是满满的四大陶罐的白糖。据蝉衣自豪地介绍,她把食材间中库存的全部糖都买来了!夏暖燕估量了一下,每个陶罐装有七八斤分量的糖,四个陶罐,那就是三十多斤的糖,白花花的一大片让夏暖燕瞧着有点儿眼晕,问她干嘛要买这么多糖。蝉衣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好吃啊!

联想起前几日自己炒茶时曾让蝉衣帮忙看火,联想起下午赴宴前蝉衣端给自己的那杯甜得发腻的菊花茶,联想起蝉衣对于白糖的异乎寻常的执着和热爱,夏暖燕估计着自己送给老太太的那二斤红果茶里,蝉衣肯定是又往里面抓了几大把糖,才会让这茶甜得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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