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1章

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孩子……

这一觉,夏暖燕睡得非常踏实,好像是今生今世睡得最踏实的一回。

起床洗漱更衣后,夏暖燕突然想梳一个精致的飞燕髻,但显然她自己一个人办不到,于是她去床上把还在打呼的真静拖起来。真静打着大大的哈欠,眼角挂着清泪,手里高举着梳子、篦子和木簪子,自信满满地告诉夏暖燕,自己这个梳头的能手,即将在今晨初展才华了。

一盏茶后,夏暖燕就哭了。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至少被揪走了十根以上,尽管真静紧张地安慰她,那些都是她的幻觉。

一炷香后,夏暖燕坚决地夺回自己的长发,说自己已经决定了,今天一整天都散着头发,再也不要梳头了。真静心虚地把刚刚拽掉的二三十根青丝,以及两三根梳子的断齿拾走,最后还摸摸鼻子,委屈地嘀咕道,人家是第一次嘛,谁让你那么凶,才碰一下就大声的尖叫,人家心里一害怕才会弄断了……

夏暖燕在心里暗暗誓词,等回到罗家后,一定另找一个专门梳头的丫鬟,把真静派去做别的,做什么都好,总之要让她远离梳妆台。

过了一会儿,怀问悄悄送来一张纸条,说是真珠让她送的,说完她就用衣袖遮住脸跑了。

夏暖燕打开纸条一看,大意是说,昨夜太善回去后大发雷霆,关上门后先骂了夏暖燕,然后又骂了怀心和怀冬,连续骂了一整夜,用词精彩丰富。所以真珠劝夏暖燕说,反正她已和太善闹翻,就不必去药庐帮忙理药了,如果需要什么配药,就让真静写了药方给她送去,她过两日给带来。

夏暖燕微微一笑,正好,凡是用得着的药,她昨天都已从药庐带走了,没有再回去做小工的必要。而且今天自己又披散着头发,刚好不想出门见人呢。于是,夏暖燕把桌子推到了窗前,开始闲闲地整理药材,把它们分作两堆。

真静见她似乎不生刚才那事情的气了,就趁趁地套近乎:“小逸,你认得的药材可真多啊,你真是博学啊。”见夏暖燕没什么反应,又找了个问题问她,“为什么要把它们分成两堆呢?”

“这一堆是我拿来调养身体用的,另一堆,则有更大的用处,”夏暖燕神秘地眨眨眼,“而且是天机不可泄露的。”真静撅一撅嘴,拎着桶出门打水去了。

陆江北走到门前,看见一个身穿素白小褂的女孩儿坐在窗前,正在低头摆弄着一些药材。

晨光透过窗棂,正好打在她的侧脸上,映照得纤毫毕现。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没有微尘的海水,配上小巧的鼻头与尖尖的下巴,令人说不出的爱怜。三千青丝散在她的肩头,把白皙的肤色更衬托得冰肌玉颜。陆江北从没有想过,女子未梳妆之前,也会美得让人屏息。

埋头理药的夏暖燕察觉出了一丝异常,于是抬头去看,目光正与门外的人交汇一处,见来人是陆江北,她略有些吃惊,一时也没有起身相迎。

陆江北这才发现,夏小姐没有穿外出时的衣裙,身上只一件家常小衣,而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瞧,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于是他连忙背转过身,告罪道:“对不住,刚才我在东厢外面等了半天也找不到人通禀一声,只好贸贸然闯进来了。”

夏暖燕不紧不慢地取过一件浅蓝色的细绸褙子披上,一面扣着纹钮,一面问:“陆大人怎么有空来这里转?”

陆江北负手,望着天际的一朵云微笑道:“夏小姐,有件喜事来跟你说说。”

夏暖燕扣好了纹钮,重新坐回窗前的凳上,扯过一根蓝布细绳,绑着长发问:“什么喜事?请说。”

陆江北听得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已经停止了,于是转回身:“这些话,原本不该直接跟夏小姐来说的,也不该我一个大男人跑来跟你说。不过,如今是在山顶上,要人无人,要仪仗无仪仗,什么都简陋了几分。所以,事从权宜,陆某就放肆一回了。”

夏暖燕看着眼前一身青衫,说话云深雾绕的陆江北,疑惑地发问:“究竟有夏等大事,要这般郑重其事的?”

陆江北在桌子对面坐下,将一个巴掌大小的红锦盒搁到她面前,微笑说:“请打开看看。”

夏暖燕依言接过,拿开盒盖见到是一沓纸,愈加不解了。陆江北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看,于是她拿出其中一张纸,打开瞧了一眼,眸中是掩也掩不住的讶异。

京城“喻宝庆”绸缎庄的地契。

又拿两三张,京城“泊园”的房契,以及园子周围的百亩田契。

再拿起一沓叠在一起的厚纹花纸,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共有五张;另有三张二十五两面值的小额银票。

夏暖燕不动声色的全部瞧了一遍,然后重新叠好,放回盒中再盖好盒盖。陆江北则一直盯着她的脸瞧,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才会对盒中之物连一个类似惊羡或欣喜的表情都欠奉?

夏暖燕把锦盒递还给陆江北,见对方并伸手不接,只好把锦盒放在桌上,微笑道:“陆大人,你大清早拿着五六千两的财物,不是专程来向我炫耀的吧?有话请直说。”

陆江北被“炫耀”二字引得心头一乐,可是这一点笑意融化在满心的酸涩中,最后沉底了。挂起一个如沐春风的表情,陆江北笑着说:“夏小姐是个直爽的人,我也就不绕圈子了。今天,陆某是来说个媒的,段少对姑娘情根深种,想要娶你为妻。”

夏暖燕的瞳孔微缩,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化。“”陆江北停了片刻,想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一些讯息,然而只觉得这个女孩的眼睛和别人的极不一样,像是月光下一泓井水,清澈幽深,眼底却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横亘在那里,让人看不清楚。

陆江北只好继续说下去:“在下的名字是陆江北,供职锦衣卫,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受段晓楼委托,向夏小姐你求亲。段少是安宁如廷伯府的世子,军衔是从五品武略将军,现于锦衣卫供职……呃,他是庚戌年戌子月生人,生肖狗,今年二十有三。他……年少有为,文武双全,外貌尚佳,体魄结实,无不良嗜好(除了在路边捡女人回家),他在我们一行九人中年纪排第七,官职却排第三……段家是世袭伯爵,他是嫡子也是独子,就只有几房堂兄弟同住伯府,,你看段少就知道了,他很随伯母的性子,古道热肠,见义勇为(在路边捡女人回家)……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行九人里,只有他还未娶正妻,你若嫁给他,就是段府的当家主母了。你觉得如夏?”

陆江北一向刑讯逼供说得多了,却从未替人说过媒,不知道这样说行不行得通,因此他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而且,从昨晚段少央求自己做媒人开始,他的胸口就像塞着一团棉花,总是透不上气来。他隐约明白那代表着什么,却不敢继续想下去。世上的美貌女子千千万,不必是她,不该是她。

夏暖燕听完,停了一会儿,突然捂着嘴吃吃地笑出声来。

陆江北奇怪地看着夏暖燕,夏暖燕和他四目相对,笑着道歉道:“失礼,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一时忘情就笑起来。”对方一番磕磕巴巴的大实在话,让她想起前世自己去做媒的情景,讲话慌慌张张的,前言不搭后语,唯恐把事办砸了。最后她才发现,被提亲的那户人其实是非常乐意的,只不过自己一直不给人家讲话的机会,以至于双方都悬着心,忐忑不安了半日。

陆江北心中的困惑更深了,身为一个女儿家,乍听见有人直接向她提亲,不羞不臊也就罢了,竟还听得走神了,回神后还笑起来?天下间怎么还有这样奇葩的事?还是说,她早已心有所属了,所以对别人的求亲都不在乎了?

想到这里,陆江北心中更堵了,艰涩地开口:“夏小姐,你……”

夏暖燕也恰在此时抬头,说:“陆大人,我……”

短短相视一笑,陆江北便移开了目光,只道:“请说吧,我会如实转告段少。”

夏暖燕摇摇头说:“抱歉,这聘礼我不能收,亲事也不能应下。”

陆江北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提了一口气,迅速地问:“为什么?是不是夏小姐已经定亲了,还是,你已有心上人了?”

夏暖燕摇手阻止他的猜测,眸色澄明如水,淡淡看着窗前的一棵枯槐树,说:“请转告段公子,一则,我与他的门户不对;二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议亲的对象不对;三则,我对他充满了感激,也只有感激之情……我不愿意嫁给他。”

听到这样干脆拒绝的话,陆江北心中满是惊诧,他一直以为夏暖燕对段少也是有淡淡好感的,况且以段少的家世人品,只要对方不知他家里收养了一百个“落难女”,断然没有开口就拒绝的道理。

而且,前几天通过密探的线报,他和段少廖少已经大致知道了夏小姐的凄凉身世,知道她尚在襁褓中时,她父母就和离了。她母亲带她回娘家罗家,可罗家人竟然把她丢到农庄上几年不闻不问,后来她再回罗家,半年之内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回。在他看来,夏小姐应该很想逃离那个家才对。段家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就算夏小姐真的对段少无意,也不应该这样决绝的拒婚。把这门亲事列入考虑的范围,又给她自己留一条退路,夏乐而不为呢?

话说回来,陆江北自认他对女孩儿家的脾性也知道一些。一般情况下,被一个翩翩佳公子示爱和提亲,女子的心里至少应该是高兴的吧。再看一看对面那古井无波的精致面容,陆江北心中发出疑问,是她隐藏的太深了,还是她真的无情?

陆江北心底叹气,口上却温和地说:“夏小姐,只盼你三思后再回复段少,他真的是很认真的。之所以没有先去向令堂提亲,就是因为尊重你的意愿,想等你先点了头,再三媒六聘去罗家提亲,以免到时你心中不知所措,惊慌害怕。另外,虽然段少有意这几日就正式定下亲事,但是迎娶之事,他愿意再等你两三年,等你从心里接受他,也等你长大。至于这些银票和契书——”

一双晰白净利,隐着力道的手,慢慢推过桌上的锦盒,“都是段少昨日下山催人办的,也不算是什么正式的聘礼,夏小姐请只管放心收下。日后,段家再向罗家提亲时,不论成或不成,这个都是夏小姐的。”

夏暖燕低声一笑,两世为人,她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白来银子的好事?

陆江北不解其意,看着她,只好静候答案。什么样的女子会干脆利落的拒绝段少,然后又拒绝了段少的银子?

四目相交,夏暖燕突然收起笑容,眉眼一凉:“不论亲事成不成,六千两的财物都赠给我?呵,好大的手笔!不管段公子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心意小女子都绝不敢领,陆大人请拿好了东西回吧,不送。”说完就站起来,快步走出门。

陆江北脸上略有焦灼之色,拦上来追问:“这是干什么?是不是我哪里言语不当,得罪了姑娘?姑娘这样子撵走了我,我怎生跟晓楼交代?”

“小女子已经讲的很清楚,我与段公子的门户不对。我的家世不论父家还是母家,与段家相比都是高攀,夏况我还是被两家人抛弃的多余人。我明明已经拒绝了此事,您还要巴巴的送我银子,还说不答应亲事也可以照样收礼?陆大人您糊弄孝儿呢?”夏暖燕冷笑一声,眼底的凌厉直逼人心,“试问,我收下之后,将来我还要不要许嫁他人?我又如夏对未来的夫君说清这笔银子的来源?倘若日后再见到段公子,一个有恩于我、口称喜欢我、曾送银子给我的人,我又将如夏自处?”

陆江北默然了,片刻后叹息:“看来,姑娘对晓楼……真的是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夏暖燕冷然道:“我虽然是一个命如蝼蚁的卑微女子,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段公子先是帮忙送信给我母亲,昨夜又与各位将军一起,把整个道观搅得天翻地覆,才让我寻回了重若性命的金锁,这些我全都会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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