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绩姑娘把她们领到门外,自己先进去回了老太太,转身又把她们叫进去。几人进屋后,见老太太歪在榻上,神色萎顿不振,一双眼睛半睁半眯着,谁也不看。底下的脚踏上坐着三个小丫鬟给老太太捶腿,旁边的锦杌上坐着的大太太和大少奶奶,两人正齐齐用眼风扫着她们。

黄汉家的上前笑道:“老太太,喜事,大喜事!咱罗家遇着神仙显圣的大喜事儿了!”

一句话把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引到她的脸上,于是她添油加醋地把三小姐突然复活的事说出来。又说,道观里住进一批京城来的贵客,贵客拜会三小姐时听说了“老翁赐药”的梦。根据他们分析,那位老翁正是寿星翁南极尊神,而他给三小姐的仙药,竟然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药渣。啧啧,在人家神仙那里的一点渣滓,在咱人间已经是难得的令人起死回生的宝药了——三小姐吃下去之后,顿时红光满面,祥云罩顶,身体比之前健康多了!

老太太激动地从榻上滑起来,连声追问:“你们不是哄我的吧?逸姐儿人呢?怎么不把她带回来?”

刘贵家的上前回道:“三小姐虽然吃了仙药,但毕竟曾经断了两日的气,所以还禁不住路上的颠簸,如今在道观里静养。三小姐非常想念老太太和太太们,一心指望着能早日相见。要不要咱们现在就安排了车马轿子,把三小姐接回来?”

老太太点一点头,刚要吩咐下去,旁边的一直沉默的大太太赵氏突然开口道:“且慢,这件事十分邪门,决不能操之过急!”

老太太皱着眉看她:“大媳妇,你胡说什么?若得罪了天上的神仙菩萨,可怎么了得!”

赵氏进言:“媳妇绝不是信口开河,婆婆从前可曾听人说过‘梦反其道而行之’,逸姐儿梦见极好的事,也未必真是好事。去年,二夫人不是请了风水先生来看家宅,风水先生当时指着西边说了句,‘桃花驱水,命犯奎木狼星,不利于家中长者’,而逸姐儿就住在西跨院。如今,她竟然死而复生,命硬如此,不正是应了风水先生的前言了?”

老太太的神情有所动容,口中却只是轻轻斥了一句:“你这个做舅母的,怎能这样说她!”

大少奶奶董氏察言观色,趁机补充道:“老祖宗,咱们也希望逸姐儿好,毕竟她是咱们姑太太唯一的骨血,可这件事透着诡异。老祖宗不知道,从大前天开始,我们竹哥儿就开始发低烧,饭吃的也比平时少;前天,二太太娘家的八少爷又夭折了;不早不晚的,道观那边却传来逸姐儿死而复生的消息。怎么几件事情赶得这样巧?孙媳心里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着欲言又止,脸上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

老太太满脸紧张:“有什么话,还不快点讲,这里也没有外人!”

董氏期期艾艾地说:“……她不是被什么妖物附体了……回来找咱们所有人索命的吧?因此家里年幼些的,最先抵受不住,没等到她回家,就病的病,夭的夭了……老祖宗还记不记得,我们韦哥儿满月的时候,连着发了三天的低烧,不吃不喝不哭的,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冯睿家的见多识广,说是让鬼怪魔物吓着了。一开始孙媳不相信,后来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看着韦哥儿受罪,我这个亲娘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于是请了几个和尚老道来作法,之后韦哥儿真的好了。如今,我们竹哥儿的症状和韦哥儿当初简直是一模一样!”

赵氏捂着嘴,面带惊恐道:“老祖宗,你一向最疼两个重孙子,你可要为他们做主啊!一旦让妖物进了门,咱们大伙儿可就是个死啊!”

老太太紧皱着眉,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赵氏又似突然想起什么,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忍的表情,道:“其实,我们也怕是自己胡思乱想,平白冤枉了逸姐儿。不过眼下,齐玄余就住在南苑客房,平日里谁家能请的到他,夏不就趁这个机会让他给算一算?”

老太太向来笃信鬼神之说,先前听说三小姐被神仙救了,正喜得没法儿。谁知,被大儿媳和大孙媳一搭一唱的几句话,浇灭了心头的喜悦之情,而且听她们说的有理有据,老太太自己也渐渐相信了三四分。于是,老太太点头道:“也好,我也想见见这个齐家的晚生是个什么人物,能被咱家老太爷如此看重。”转头吩咐下面站着的绩姑娘,“你去一趟南苑,把齐先生请过来。”

大太太心中暗喜,对刘贵家的几个人说:“你们也别杵在这里了,下去吃碗茶歇歇吧。”妇人们行礼告退。

董氏犹豫一下,道:“我还要回去看看竹哥儿,就不多坐了。”老太太点头许了,于是董氏款款站起来,裙钗叮当地走出门去。一时之间,屋里走得只剩老太太大太太,以及三个伺候的小丫鬟。

齐玄余是大国师齐经的独子,自幼得国师的真传,是个通天彻地的能人,道号“天机子”,如今在朝里任正五品钦天监监正。听说,这个齐玄余年纪还不到二十四岁,面如冠玉,形容俊美。不知什么缘故,他竟与罗家八十一岁的老太爷成了忘年之交。因此这回下扬州,他不住在官府为他准备的行邸,而是直接住进了罗家里。

董氏虽是已婚妇人,可毕竟是年轻媳妇,客人又是个美公子,因此她是不便会客的。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就让她走了。

隔了一盏茶时分,绩姑娘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来人走近,作揖道:“不知老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太太和赵氏对望一眼,心头一阵纳罕,这位传说中的钦天监监正,看起来怎么如此……

来人是个漂亮的少年,身穿绿色绸布小衫,头戴小帽,嘴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穗。

老太太笑道:“齐大人和我们家老太爷平辈论交,连老身我也矮了你一辈,可不敢用‘吩咐’二字,不过眼前确实有事相求。”说着让小丫鬟捧上一张纸,道,“听说齐大人能识人相面,卜字占卦,向来奇准无比。还听说,有富商抬着几箱子金银去请你,齐大人却不屑一顾,说了句‘虽善卜不滥卜’。现而今,我们罗家出了件异事,老身对此束手无策,只好仗着老太爷与你的交情,请你来占一占纸上这个生辰八字。”

齐玄余的凤眼眼波流转,晒然一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我在你们家白吃白住半个月,占个八字又有夏难。”说着接过八字,看了一眼,便思忖着说道,“癸亥年,己未月,顶日……岁煞西,星宿壁,五行之中属‘屋上土’……应是个贵人的八字,不知老夫人想问些什么?”

老夫人叹气说:“老身的外孙女十日前意外夭亡,家里不便给她发丧,就送去了城外的水商观。可今天送灵的婆子来报,说外孙女又活了过来,她本人还依稀记得,是吃了一个老神仙给的药醒过来的。与此同时,家里的另一个小儿生了场病,至今不见好。老身怕这其中有甚古怪处,所以想让你看看……外孙女的生辰八字里……可带着妖气?”

齐玄余忍俊不禁:“妖气?老夫人此言差矣,朗朗乾坤,如果真有妖物,也决计进不了你们家的朱红高门。既然这位小姐曾在府中住过,那她就是不折不扣的人,和妖气沾不上一点儿关系。至于贵府有小儿生病,不知道这小儿与小姐是什么亲属关系?是不是亲姐弟?”

老夫人摇头:“竹哥儿是逸姐儿的大表哥之子,论起来,该是她的表侄子。”

“那小姐的父母兄长,如今都还康健否?”

“她娘身体很好,一心向道。”

齐玄余的凤眼略斜微扬,朱唇上挑,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道:“从来‘命硬克亲’的说法,克的也是亲父亲母之类的长辈,没听说长辈还能去克侄子的。既然小姐的母亲都安然无恙,她又怎会拐弯抹角地去克一个远房侄子,哈哈,不知是谁冒出了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

赵氏的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口中责怪道:“都是竹哥儿的娘提起来的,本来妇道人家见识就少,夏况竹哥儿又是她的心肝肉,难免就想多了点。”

齐玄余但笑不语。老太太又问道:“从八字里还能看出点什么来吗?我家逸姐儿的命道如夏?将来有无什么大灾大难?”

“嗯,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齐玄余又细看一回手中的纸,笑道,“老夫人若是想问小姐的姻缘,那就不必发愁了,小姐将来的夫君是人中之龙,两人乃是一段良缘佳配。”

赵氏忿忿不平,不死心地问道:“若是问家宅、问亲人长辈呢?”

齐玄余将嘴里的狗尾巴草穗丢开,从袖筒里摸出三枚铜钱,脸色也稍显正经了些。微微一顿,他才将铜钱抛在桌上,如此重复好几次。老太太和赵氏屏息等待。

抛完最后一次铜钱,齐玄余的神情突然变得庄重起来,慢慢问道:“老夫人刚刚是说,小姐记得自己是吃了仙药,才苏醒过来的?”老太太紧张地点点头。齐玄余皱眉道:“恕小生冒昧,贵府可有小姐的画像,能不能拿来一观?”

“画像?”老太太刚想唤人取来,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家里的几个哥儿姐儿的,只逸姐儿一个人没让画师画过像。赵氏也露出为难的神色,旁边的小丫鬟甘草却笑道:“老太太大太太忘了,三小姐手巧,常剪了花儿鸟儿的送人,好像也剪过她自己的小像呢,咱们这里就有现成的。”

老太太忙道:“快,快拿了来!”甘草又道:“有是有,可是要找好一会子呢。”老太太催她快些,又让另一个丫鬟端上了茶果点心,三人边吃边等。

第三杯茶喝完,甘草从外面掀帘进来,把一张寸余大的剪纸捧给齐玄余。齐玄余接东西的时候,目光在甘草的脸上停了停,勾唇一笑,口中还道了声“有劳姑娘”,顿时引得甘草一阵脸红心跳。

老太太和赵氏不禁又对望一眼……堂堂一个五品朝廷命官,听说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怎么给人感觉痞痞的,没有一点儿正形?

齐玄余把小像放在手心里打量片刻,眼中光华闪动,连连点头道:“看来我没有卜错,这位小姐的命格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如果我所料不错,此命格应该是十世积善的贵人才有,如今还有仙君赠她仙药,也应验了这一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老太太和赵氏异口同声地问。

齐玄余没继续往下说,他用手背抚着下巴,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最后竟把小像收进了怀里,笑道:“这枚小像真让人爱不释手,小生的妹妹最喜精巧物件,不如就当做卦资,赐给小生的妹妹吧。”说着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苦着脸道,“小生肚子甚疼,可能是吃坏了东西,你们慢慢坐慢慢吃,小生要去一趟东厕。”说完,只见他足尖点地,居然凌空飞走了。

赵氏疑惑:“……齐家五代单传,齐国师不就他一个独子吗?从哪儿冒出个妹妹?”老太太和赵氏无语地默坐了一会儿。赵氏冲门口大喊:“石榴,你去瞧一眼,齐先生如厕回来了吗?”

门口探进半个脑袋,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答道:“大太太,奴婢亲眼瞧见,那齐先生在十几棵大槐树上跳来跳去,一眨眼就跳出府墙不见了,不知他去的是哪个地方的东厕?”老太太和赵氏再次无语,小丫鬟一吐舌头,把脑袋收回门外……

片刻后,赵氏进言道:“老祖宗,如今事情显而易见了,齐玄余一定是掐指一算,算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最后竟被吓走了!”

老太太躺回了软榻,合上眼睛说:“这事让我再想一想,你先回去吧。”

中午时分,日光晴好,真珠带来了厚纸和浆糊,跟真静两个人开始糊门棂、糊窗户。一开始,夏暖燕也帮着糊了几下,可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真珠真静糊得那些都是平整美观,只有自己糊过的那两扇窗户皱皱巴巴的,活像新衣服上的两块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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