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主子……已睡下了?”

说话者不是平日里服侍的鄙和山楂,却是一个十分耳生的嬷嬷声音。夏暖燕素喜清净,从不让贴身丫鬟以外的人来正房听用,一闻是个生人,心中便有些不悦。“鄙在哪儿?”夏暖燕问,“有事便说,无事退下。”

门外静了一刻,那个嬷嬷不再说话,但是隔着一扇雪白窗纸,分明还能看见她臃肿的轮廓。侧耳听时,那嬷嬷喘息急促,似是内心非常紧张。

夏暖燕坐起来,疑惑的眼神抛给他。孟瑄耸肩,无言地表示,以他对后宅女人贫瘠的了解程度,尚不足以解答她的困惑。他比划了一个自己穿衣开门的动作,夏暖燕一把将他按回软枕里,用严厉的目光给予警告。

“杨嬷嬷,你站七奶奶的门外做什么?”鄙惊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那位杨嬷嬷干笑道:“鄙姑娘,老身有事汇报,见时辰还早就直接来回奶奶,不想奶奶睡得这样沉,不能相见。”

鄙认得,杨嬷嬷是旁边园子里服侍洳姨娘的老嬷嬷。上一次洳姨娘来给夏暖燕请安,按规矩,妾室第一回给正室请安,一定得行大礼,就是这个杨嬷嬷拦着不让,还言行嚣张,因此鄙对她的印象很差。

她不悦地斥道:“这里不是您老人家该来的地方,有话咱们去外面说,不必惊动七奶奶。”

杨嬷嬷不大买鄙的账,拖腔说:“姑娘说哪里话来的,我平日见七奶奶是个极好性儿的人,怎么养的一班下人却有些刁钻。奶奶还没说不许我站呢,姑娘你见面就嘿唬脸。”

“嬷嬷也是家里的老人了,怎么连规矩都不懂?”鄙叉腰说道,“莫说是七奶奶的房间,就是这道走廊,能行的人也只有竹园的四个大丫鬟。这黑更半夜的,嬷嬷怎么不经通报闯到这里来?万一惊了七奶奶的睡眠,也不用七奶奶和奴婢追究,嬷嬷只跟七爷一个人交代去吧!”

房中的孟瑄听了,在夏暖燕耳边悄悄笑道:“好利害的丫头,不愧是跟着七奶奶的人。她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本公子有多紧张七奶奶。”

夏暖燕弹了他一指头,轻哼道:“闭上嘴,爷请睡。”

她披衫下床,走到门边上,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问:“在吵什么呢?杨嬷嬷究竟夏事找我?”

鄙见吵醒了夏暖燕,又听她的声音似感染了风寒,对那杨嬷嬷更加不满。她连忙说:“小姐您快上床歇着,奴婢让山楂煎了姜茶送来,杨嬷嬷有什么说的,奴婢记好了明儿回您。”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杨嬷嬷充耳不闻,靠着门笑道:“不瞒奶奶,那边儿的梅园出了事故,一院子的人都被吓醒了,也就您这里还能安然睡觉。因您是三间园子管事的人,姨娘们才让老奴来请示奶奶的意见。”

听这话里有股轻蔑意味,实乃不敬不尊,鄙有些按捺不住,夏暖燕却很平和地问:“是夏事故?”完全没有被冒犯的迹象。

杨嬷嬷回道:“梅园中有一口枯井,一向用石板封着,当桌台用。今天不知怎么的,石板挪开了,一只猫儿扑黄雀,径直扑进了井里,摔断了四条腿,眼看已活不成。姨娘们很焦急,想来问问奶奶,此事该如夏处置。”

“猫掉进枯井里?如此小事夏必问我?”夏暖燕奇怪道,“找人捞上来就是了。”

杨嬷嬷嗤笑了一声,道:“哎呦妈呀,十几丈深的枯井,掉下去也得伤筋断骨!怎么捞?让谁捞?这可真是主子奶奶说出的话!”

鄙生气地说:“你半夜里拿这种小事问奶奶,又让奶奶该怎么管?索性谁都别管,让那猫在井底下自生自灭,等明天天亮了再去外面喊侍卫解决。”

这是最妥善的处理办法,杨嬷嬷却推脱说:“奶奶有所不知,那猫儿虽快咽气了,却叫得鬼哭狼嚎,不尽快解决掉,咱们一院子人都甭睡了。再有,姨娘们都不耐暑气,不像您有冰用,白日里要在树荫下乘凉,不能在侍卫进园子。”

“阿嚏!”

夏暖燕满额闷汗,站门缝上一吹,竟有些着凉了。她拿帕子掩住口,问:“果真不能明日解决吗?”

杨嬷嬷讪笑:“您看这天,又潮又热,万一那死猫引起瘟疫……”

夏暖燕想了想,吩咐道:“上厨房里找些石灰粉,厚厚的洒上一层,把猫尸掩住。再将我这里修小库房的碎石砖瓦运两车,把那口井给填了去,省得日后又发生这种摔伤小动物的恶性事件。”

听了这话,杨嬷嬷一反刚刚傲慢无礼的态度,对夏暖燕连声称赞,千恩万谢地离去。

鄙要煮姜茶来,夏暖燕打着哈欠说明早再喝,就晕头晕脑地回床上去了。

翌日清晨,夏暖燕睁开眼睛便觉得鼻孔气塞,人也不大舒服。

她还想多睡一会儿,鄙却匆匆推门进来,端着脸盆等洗漱之物,很焦急地道:“大事不好了小姐,苏夫人她大发雷霆,原来那只猫的来头了不得,那些人都说是小姐你治死的,夫人要来问你找命呢!奴婢服侍您起床吧!”

刚由鄙服侍着更衣洗漱完,苏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找上门,排行第十一的孟瑜扶着他母亲,反复在旁劝说,做着熄火“义举”,所以等来到竹园的时候,苏夫人已经没那么怒了……可还是留着痛心疾首的痕迹,只听她问:“可是你下令填井,可是你害死了我的猫?”

夏暖燕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孟瑜抢着说:“那只猫儿是外国种,皮毛雪白,是靖国公夫人的贺寿礼物,那么可爱的小东西,嫂子你一定不是故意害死它的,对吗?”

夏暖燕又点了点头。

苏夫人回忆起那只小白猫的音容笑貌,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孟瑜劝解说:“逝者已矣,母亲就别太伤心了。昨日的情形,我听人讲过,那只小猫跌落进井的时候已快死了,嫂子的做法也不能算错,夏况……”他靠近一些,悄悄告诉苏夫人,“七哥留京的日子无多,所以想在走前达成母亲的心愿。请母亲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份上,对小嫂子网开一面。”

苏夫人擦干眼泪,临走之前吩咐说:“来人,带七奶奶去佛堂抄经百遍,为那只死去的雪毛猫儿超度!”

于是,夏暖燕就住进了西院佛堂的厢房,开始了她的抄经岁月。

连着抄了两天,也不见孟瑄来找她,这不能不让她有些奇怪,因为那一晚的情形,孟瑄也是亲耳听见的,猫之死绝对怪不到她身上。就算不是有人故意杀猫陷害她,那也是梅园洳姨娘、褒姨娘见自己园里的井跌死了苏夫人的爱猫,畏惧承担责任,在刁奴杨嬷嬷的协助下转移嫁祸给她。

依着孟瑄的性子,想明白之后,应该第一时间跟苏夫人解释清楚,然后来佛堂接她。除非,孟瑄不忍心处置两位姨娘,认为她只是被抄经,没有什么损失,就决定让她背下这个黑锅,息事宁人。或许,两位姨娘就是仗着有孟瑄维护,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陷害正室。

想到这里,夏暖燕胸口闷闷的,好像不会喝酒的人满灌了一口烧酒。亏她还傻傻等了两天,原来一对二的较量里,她的分量不够。

一直住到第四天,也没有人来探望她,令夏暖燕疑惑起来。就算别人不理她,青儿也不会不来看她,叽叽呱呱地拉着她的手,骂一骂那些小人,再跟她讲讲外面的趣事。

这些画面生动得就像发生在眼前,可它却一次也没发生过。佛堂中安静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年长的妇人,每日进了礼佛室,她们谁也不跟谁说话,一个抄经,一个捻佛珠,默契地保持着这里的安宁。

夏暖燕虽不认得那个妇人,却大概猜出了她是谁。

据闻,保定侯孟善有个原配夫人,复姓赫赫,也是一名贵族之女。当年孟善年轻时去西南平乱,在战场上被金枪敲傻了脑袋,失去记忆,跟所有的部下失散,一路流落到江北,变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

孟善的部下班师回朝,上启皇帝说,主帅失踪,请求增援营救人马。孟家的赫赫氏听闻这个消息,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孟善是大官,她是四品诰命,孟善一死,她就得守一辈子寡,不能改嫁。赫赫氏不知听取了谁的馊主意,趁着孟善的死讯没传来时,先一步递出和离书,卷铺盖回娘家了。

另一方面,江北苏家的嫡女容貌倾城,是人人追逐的才女,她看上了身为乞丐的孟善,不光同他成亲洞房,还遍请名医治孟善的脑袋。

治好之后,孟善想起自己是保定伯,家里还有一位赫赫夫人在等他,于是带新夫人回京。路上可能还对苏夫人生出很多歉疚,因为到了京城,苏夫人就得变成妾室。

到家之后,才发现赫赫氏已经把正室的位子“让”出来了,苏夫人入门就当了主母。而且,如此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离去,孟善也没有惋惜,同苏夫人甜蜜度日。直到三年后,赫赫氏改嫁他人,送嫁途中新郎官猝死,夫家不肯收她,娘家不让退货,赫赫氏无家可归,跑到树林里上吊,被孟善给救回孟家。

从此之后,孟府就多了一个姓赫赫的妾室,长年住佛堂里,大概就是眼前这名妇人了。

夏暖燕悄悄研究过赫赫氏的面相,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竖纹,颧骨极高,是个克夫的寡妇相。现在晚景凄凉,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不能不说是赫赫氏咎由自取。

不过也不用嘲笑别人了,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夜间辗转反侧不成眠,夏暖燕隐隐听见一阵怪声,有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吧唧吧唧的声响,听着像是极粗鲁的啃咬、咀嚼声。

奇怪,佛堂中只有她和赫赫氏,难道半夜吃东西的是赫赫氏?

那个声响越来越大,还有嘎嘣嘎嘣的嚼骨头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夏暖燕披上衣服,前去察看。声音果然是从赫赫氏的厢房传出来的,夏暖燕在窗纸上点了一个小洞,从洞里看进去,房中却空无一人!

水声和咀嚼声持续传来,好像隔着一层墙壁,难道说,这间房舍有密室,赫赫氏表面礼佛忏悔,实际上每天夜里在密室中饕餮大吃?

夏暖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进厢房,轻轻敲打四面墙壁,寻找密室的入口。她发现香案的烛台下有一道划痕,试着转动了一下,东面的墙壁果然缓缓转开了一扇石门。

走入石门,大约在黑暗中前行了一刻钟,耳中的声响越来越大,当走到尽头的那间石室,她见到了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石室正中有一个丈许宽的黑水池,只见赫赫氏身穿寝衣,在拿一大桶泛着油光的烤鸡腿喂“一颗头”。

那颗头占了整个房间那么大,皮肤粗糙发皱,黑中带绿,像是龟的头。黑眼珠有碗口大小,有着纯净的眼神。除头部之外的部分,全都浸在水中,随着进食的动作,拨拉出一片片水花。

仅脑袋就占了一个大水池,那水下面的身子该有多大?这只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古神兽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孟府里?为什么赫赫氏会在半夜喂食给它?孟府其他人知道吗?

不等夏暖燕想得更多,只觉有一只蒲扇样的大掌从后方探来,掩住了她的口鼻,另一侧的铁臂箍在她的腰间,将她拖进黑暗中。她惊慌地挣扎着,却发现对方的力量不是她所能抗衡的。

那是一名陌生男性,不是孟瑄,也不是段晓楼。所以说,她被人给掳劫了!

男人带着她在密道中急速倒退,出其不意地砍在她的后颈。她只觉颈上一痛,神智就被缓缓扯入黑暗中。

再醒来时,她觉得自己躺的那张床透着眼熟,再一扭头,她万分惊讶,失声道:“高绝?是你掳走我的?为什么!”她的手脚被牛筋绳捆绑着,绑法非常专业,既不会勒疼肌肤,也休想能让她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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