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八少爷死后,他五十岁的老娘哭成一场大病,无人过问,他的姐姐孙湄娘回孙府奔丧也受到了冷遇,落差很大。八少爷因此有怨念,魂魄久久滞留人间,还跟着孙湄娘一起回了罗府。

几天之后,小游行乞时路过罗府门口,被罗白前主仆的马车撞成重伤,虽然小游被带进罗府下人房,但是他们没立刻给他请大夫,只让他自生自灭。据小游形容,当时他的魂魄离体,然后就有鬼差来勾他,他求告不肯离去。这时候,八少爷钻出来,说愿意替他被勾走,还花钱买通了鬼差,可以让小游还他的阳。

这倒不是因为八少爷特别好心,而是他已变成一条“地缚灵”,也就是俗称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地府入口,也不能继续投胎转世。而且,八少爷听其他孤鬼说,不按时去地府报道的鬼,籍册会被自动注销,以后也排不上号了。八少爷害怕了,这才想顶小游的包。

小游却十分感激八少爷,说要好好报答他,去孙府当牛做马伺候老爷夫人。八少爷说句“不必”,就随鬼差走了。小游醒过来,因为头部的伤势太重,失去了所有记忆,包括他“死”期间的这一段奇异经历,统统都不记得了。

罗府人把他当成傻子,后来小游来到桃夭院,认夏暖燕做姐姐,半主半仆的住了几年,直到孙湄娘出事前都安然无恙。

然而就在孙湄娘被囚禁的第四天,八少爷托了梦给小游,重提当年的一段恩情,小游的记忆渐渐复苏,想起了当日种种。八少爷说,他因为前世冤死而对再一次投胎当人很惧怕,家里给他烧了不少钱,他拿钱在地府捐了个小吏,不再进轮回道了。八少爷让小游把孙湄娘救出来,作为当日恩情的报答,还说,小游的篡改过的“生死簿”还掌握在他的手中,随时可以向上官告发。

小游无奈从命,当众给孙氏求情,让游方老和尚带走了孙氏。做完这件事之后,小游一方面非常愧疚,另一方面觉得身边的人不会理解他,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所以小游关在房里不肯见人。那时候,夏暖燕没生他的气,也没斥责于他,使他更加失落。

直到夏暖燕跟着陆江北一起离开罗家,顺便也带走了桃夭院里的所有人,因为她知道罗家是大少奶奶董氏掌权,不会善待桃夭院的下人。小游也跟着大伙儿住进了城外的陌茶山庄,在一个青山绿水的环境里开阔胸臆,渐渐走出了自闭。

这时,八少爷再次托梦给小游,为上次的事向他道歉。又说,自从其姐坏事之后,孙家找个理由打发其母在马圈当差,不久病死了,而且孙家还将他的灵牌迁出祠堂,不能再享用家族香火。八少爷的钱财来源断了,不能再为他的小吏职位续费,要继续堕入轮回道,转世当人或畜生。

小游心地善良,听后十分同情,等问清了一个地府管账的小吏,每月烧三两银子的纸钱就能继续混下去,小游表示愿意继续供应这笔费用,给八少爷立个牌位祭奠。夏暖燕给过小游很多钱,除了每月的月钱,小游还攒下了一千多两的积蓄。

八少爷听后沉默,过一会儿却谢绝了小游的好意。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就算小游把一千两银子全拿出,也只够支撑他在地府三十年的开销,万一哪天供应不上时,他一无家族香火,二无钱财铺路,前世又没积过什么功德,说不定堕轮回后会变成猪马牛羊等牲畜,一辈子受驱使、吃草料还不得善终。

于是八少爷对小游说,他之所以选择在地府任职,也是利用手头职司之便,为自己家族谋福利,让家里的子弟交好运。譬如三年前,孙家少爷孙炎彬在科举中了文榜眼、武探花,这里面就有他的功劳,原本孙炎彬只能当个二十名开外的进士。后来因着孙炎彬上位,孙家子弟的官途才渐渐畅通起来,令孙家一跃成为扬州四大家族之首。

可恨,孙家不知道他这位死去的小少爷才是“家族保护神”,对他和他的母亲姐姐都是冷酷无情,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丢开,使他非常寒心,不想再帮助孙家往上爬。

而且占卜显示,因为八少爷的急进和年幼无知,让孙家一口气儿用光了他们未来五十年的运气,如今气数已尽,孙家马上就是逆水行舟的局面了。八少爷说,这也是孙家为富不仁的报应,与人无尤。

小游听后唏嘘不已,也解开了一段心结,并把所有事情在夏暖燕出嫁之前告诉了她,夏暖燕又分享给青儿听。两个女孩子对此都深信不疑,因为她们都是意外事故中,从轮回道里脱出来的人。

这件事到此还没结束,一个月后,八少爷再次去梦里找小游,请小游拿出九百两银子,召齐五十个僧道,给他做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

据说,这样他就能投胎到一个富户,一世安享富贵,死后吃家族的香火,还可以继续在地府当差。上回之所以没开口,是因为和尚老道都在扬州府衙里打卦,寻不着人手,说了也没用。如今正好有一个富户的正室夫人将要生儿子,只要做满了功德就能投胎到他家。

一个九百两银子的大型道场,就算在孙湄娘没倒台时,孙家也未必舍得给八少爷做。可实心眼儿的小游竟真的拿出了九百两积蓄,请齐了人手,在八仙观摆下一场超豪华的水陆道场,给孙家三年前夭折的小少爷做足了七天七夜的功德。

那时候夏暖燕不在扬州,小游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支持他,觉得他又犯傻了。一直对小游心存好感的丫鬟芡实,这一次对他彻底失望,离开了他,给锦衣卫中的一个三十岁差役做了填房。反而是柳穗经常宽慰小游,陪他走过了那段低谷岁月,两个人渐渐产生感情。

后来,小游和柳穗听说夏暖燕去了北方,于是整装打点了夏暖燕的行李妆奁,北上去寻夏暖燕。他们在青州找到了夏暖燕,又跟随夏暖燕在庐州落脚。夏暖燕在庐州置了产业、庄园,也听柳穗提过,小游拿出了几乎所有积蓄,给一个“素未谋面”的死去的小少爷做道场。于是,夏暖燕安排了小游、柳穗二人看庄子,其中不乏肥缺,想捞银子绝对不难,不过夏暖燕对这二人也绝对信任。

临离开庐州的前一晚,小游来探望夏暖燕,还带来了一个奇怪的小玩意儿。是一个五瓣儿花形状的磨盘,有地锅的锅盖那么大,每一瓣花都是一个凹槽。这副磨盘是用致密的青石雕成,至少有八十斤沉,对别人而言是个大东西,对天生神力的小游而言是个小玩意儿,拎水果一样拎着便去见夏暖燕了。

原来,五瓣磨盘是八少爷投胎前赠给小游的东西。据说,这磨盘名叫“轮回盘”,是一件上古时期的宝物,只要在五瓣凹槽里,集齐了金、木、水、火、土属性对应的五件人间宝物,再按一定的次序推动磨盘,就可以帮助人挣脱轮回道,不用再投身于永无止境的轮回,令人永驻青春,在这人世间做个逍遥散仙——夏暖燕猜,这大概就是柏炀柏追求的终极梦想吧。

当然,这些纯属一个笑谈,从来没经过验证,八成是无聊人士的杜撰。八少爷无意中从一个退休的老鬼差手里得到这个东西,并听说了这桩趣闻,在投胎之前,为了感谢小游,就将这个东西当做纪念留给他。小游一觉睡醒,磨盘就搁在他院子里,和梦中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试着拿来磨豆子、谷米,不大好用。

小游本来只把磨盘当成友情纪念品,可有一天他发现,那个篆刻着“金”字的凹槽里,印着一个浅淡模糊的图案,依稀是夏暖燕那一把富贵长生金锁的形状。小游觉得很有缘,就将磨盘转赠夏暖燕,夏暖燕从北带到南,如今就放在柏炀柏的故居、聂淳和她娘住的那所宅子里。

夏暖燕曾细细看过这件“地府出土文物”,金字槽里的图案,的确像她的金锁;水字槽里刻着一个同心圆环加一竖的图案;火字槽里是一条盘踞的龙;土字槽的花纹完全看不懂;但是,木字槽里的几个篆体字,用网纹棉纸拓印出来研究了两天,怎么看都很像是“长生录之下卷”这几个字!

《长生录之下卷》,不就是前段时间武林大会上,所有人打破头要抢的书?连视钱财如粪土的柏炀柏,也挖空心思想要得到!

夏暖燕觉得那副磨盘里很有名堂,因此把它妥善收藏在聂淳家后宅的地窖里,等哪天有空让柏炀柏来鉴赏鉴赏。一件能让人做逍遥散仙的上古宝物,嘻嘻。

夏暖燕跟青儿说了半宿的夜话,从凌妙艺谈到了孙湄娘,又谈到死去的八少爷展示给她们的死后世界,不由发出各种感慨。

后半夜,青儿的舌头越来越迟钝,渐渐睡着了,只剩夏暖燕仍然没有睡意,惦记着藏身酒窖的孟瑄被褥够不够厚,茶水有没有热的,突然想到,他夜里口渴时可别拿着一坛坛酒酿喝个没完。她起身披了一件梨花罩衫,扇滚了两壶药茶就端着过去了。

从穿堂过去,她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屋,这里有个暗门通酒窖。远远的,她见酒窖的门缝里透出明亮的光来,疑惑孟瑄这么晚还醒着,还点这么多灯烛,难道房里不只他一个人?于是放轻了脚步。

“啪!”清脆的打击声。

夏暖燕立刻分辨出,这是落棋子的声音,孟瑄在下棋?这么高的兴致,是在跟谁下棋呢。接下来的声音解答了她的疑惑。

“小七将军的武艺虽然出众,棋艺却平平,再走上十招,我又要赢了。”一个带着笑意调侃的男声。

是段晓楼!

夏暖燕睁大了眼睛,孟瑄居然在跟段晓楼秉烛下棋?她错过了什么精彩戏份?

孟瑄慵懒的声音里带着三分醉意:“蓄爷仔细看好了棋盘,如今我已侵占了半壁江山,随时有翻盘的可能,你还是多留神一些,不要大意失荆州才好。”

夏暖燕皱眉,听声音,孟瑄果然喝了不少酒!早知如此就不安排他住酒窖了。她很想拿碗药茶进去灌一灌他,这熟地药茶解酒也颇好用,但又想多听听孟瑄、段晓楼的对话,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有了半夜对弈的交情?

偏她想听时,他们又都不说话了,酒窖里只剩下“啪、啪”的棋打棋盘的声音,开始还是正常速度,渐渐却变得像是骤雨狂打荷叶,一个喘气儿的瞬息中,就有十多下清脆急促的声响敲过。听得夏暖燕头皮一阵发麻,里面的人是在下棋还是在砸棋?他们还不嫌困得慌。

然后,落棋的声音停顿片刻,出现了以下一段诡异的对话:

“我到腰了,你到哪儿了?”孟瑄问。

“巧的很,我也是刚到腰上,除此之外,我的手指也能动了。”段晓楼说。

“嗯?我的手指一直能动,”孟瑄的声音略有疑惑,“难道你是从下半身开始的?那你的腰一定很痛啰?”

“还好,我不觉得哪里不妥,”段晓楼的声音里有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仿佛用力在忍耐着什么,“小七将军你从上半身开始,颈椎也一样会疼,而且后劲儿更大,到时候你可别哭。”

夏暖燕脑门上冒出一粒汗,他们两个人到底在干嘛,又是“上半身”又是“下半身”,不由她的想象不自由发散开来。

孟瑄“哈哈”朗笑出声:“不劳蓄爷为我操心,我颈上戴着小逸送的玉饰,可以避开一切疼痛。而且她的银针精妙无双,我让她扎哪儿她就扎哪儿。”

段晓楼咬牙笑道:“如今生死都不确定,这些儿女情长留着以后再想吧,别指望我会救你。不过你放心,你死之后,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她的。”

“这话还给你,”孟瑄还击说,“你死之后,每年清明和盂兰盆节,我都带拙荆去为你扫墓,你尽可放心去。”

这时,室内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有短兵相接的刀刃声,酒坛碎裂的瓷片声,呛鼻的酒香扑面而来。下一刻,几声暴喝同时响起。离酒窖门十丈开外的夏暖燕,一阵头晕目眩,端不住手中茶壶,连忙搁到地上,扶墙而立。她觉得鼻端一热,伸手去摸时,竟是殷红的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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