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孟善听她吐字如珠,带点悦耳的缠舌音,口吻非常沉静,没有段晓楼之事引起的慌乱窘迫,平铺直叙的答话,显然是对苏夫人的解毒胸有成竹。另一方面,她也用行动证明,自己无意于段晓楼,段晓楼的一切言行只是他一厢情愿。

孟善的胡须翘了翘,这回是真笑了:“罗川乌的解药信不过,丫头你又不能辨出解药真假,那我留你夏用?不如将你送去安宁侯府了事。”

媳妇治不好婆婆的病,就是个无用之人,就得捆巴捆巴送走?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夏暖燕听了却是不惊不怒,敛眸袖手,继续说下去:“公公不是刚赞了我是个‘医道奇才’?虽然现在我对毒物不大精通,但是只要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就有把握制出一种能彻底清除毒素的解药,在此期间,先用银针封穴之法,压制婆婆体内的毒性。婆婆只要保持饮食清淡、心情愉悦,再每三日让我施针巩固一回,就可以安然无虞地等到最可靠的解药问世。”六个月的时间里,孟瑄也该回来了吧?他会答应,拿她去换一把玄武钥匙吗?

孟善这才弄懂了这小妮子话中绕的弯弯道道:她是在表明,她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苏夫人是否能解毒,是否能长命百岁,全指着她呢。

夏暖燕又道:“当然了,天下解毒高手如恒河沙数,不一定非我不可。我之所以自荐为婆婆解毒,是因为我是婆婆的儿媳妇,还要侍奉公公婆婆几十年呢。如果想知道毒是否真的解清了,也得观察几十年。”言外之意,别的人给了解药,拍拍屁股就拜拜了,你们能信得过吗?我是住在家里的人,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的解药,值得你信赖!

孟善弯翘着胡须,低笑出声来:“丫头,你过于小瞧孟家,也小瞧老夫了。只要你仍是小七的妻子,就没有人能用任夏理由从孟府把你带走。老夫方才是想试试你的心意,假如你有去意,老夫也会尊重你的意愿。”

夏暖燕低垂下头,对着自己的绣鞋微微笑了:“公公也小瞧我了,我的意愿是怎样的,从我上孟家花轿的那一刻,就再清楚不过了。”

“既然如此,你回园收拾收拾,暂时在祥云园住段日子罢。”孟善微笑道,“你婆婆病成这样,家里缺一个主持中馈的女人,偏大儿媳她们也染病了,帮不上忙,只好劳碌你些时日。这里有重兵把守,里外都水泄不通。”

夏暖燕柔柔一福:“遵命。”

※※※

回到竹园时,天色已黑透了,鄙远远迎出来,小声回报说:“小姐,有位夫人来看望你,是两位彭公子的母亲,京城罗府的大姑太太。”

“是……彭夫人,罗川贝?”

“对,她已经等你很久了,说有要事相商,一直等到现在,奴婢劝不走她。”

彭夫人罗川贝,是罗家二老爷罗杜松之嫡长女,前些年她送儿子彭时、彭渐去扬州念书,跟罗东府产生过一些小摩擦。原因么,就是当时的当家主母孙氏想把女儿嫁给彭家的公子,但是心性眼界高的彭夫人,根本看不上扬州的这些千金小姐,当时就拒绝了亲上做亲的提议。

夏暖燕从未见过这位彭夫人,只听人评论过,川字辈的这些姑太太里面,罗川贝是最拔尖的一个。想来必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官太太,集美丽、聪慧和精明于一身的女子,谁知见到本人时,却跟想象中差了一大截。

走进竹园,堂上左手边的客位,坐着一名看上去颇和气的妇人,梳了一个风情婉约的堕马髻,插了一支富贵双喜银步摇,戴了瑶池清供边花,耳上坠着一双紫玉芙蓉耳铛,身上穿的是百蝶穿花云锦袄,乌金挑绣水仙下裳。妇人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但容貌只能称之为清秀,连夏暖燕母亲罗川芎一半的美丽都没有。

联想起冷逸俊美的彭时、粲如骄阳的彭渐,使人不禁疑惑,两位彭公子的母亲,竟然如此普通?她的眉宇气质,看上去也不像一位强势的女人,跟传言相差甚远。

夏暖燕是正四品郡主,彭夫人只是六品诰命,依着规矩,彭夫人先向夏暖燕见了礼。官礼完了才是家礼,彭夫人是夏暖燕母亲的堂姐,依着规矩,夏暖燕第一次拜见长辈人物,得行个压膝蹲礼才过得去,只曲膝还礼的话,就显得不够尊重。

但是,夏暖燕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直接落座了,压根就没行过什么礼,使静等着受她礼的彭夫人十分尴尬。

“山楂,茶凉了!”夏暖燕啜一口凤阳春茶,满怀不悦地批评道,“你们是招呼客人的?虽然彭夫人是女客,可后宅打过酉时钟之后就不能再留客,这是铁规矩!把彭夫人留这么晚,你们两个小妮子忒不懂事了。快换了滚滚的茶来,给夫人斟茶赔罪!”

话音一落,彭夫人唇畔的弧度更僵硬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夏暖燕无论从礼仪上,还是话里话外,都只把彭夫人当成一名客人,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关系。彭夫人知道自己出师不利,可也不能跟夏暖燕翻脸,今天来这里,可全是奔着她来的。

“夫人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可用饭了?”夏暖燕笑问。

鄙匆匆上来换热茶,等她端着凉茶走远了,彭夫人才直奔主题。可她的“主题”有点太惊人了,上来就拿帕子擦眼泪说:“我真是个糊涂人,渐儿总是‘三妹妹’长‘三妹妹’短的挂在口上,我却从未留意过。”

嗯?她说的是彭渐?突然上门说这个,算是什么意思?

夏暖燕面上不动声色,弯唇道:“夫人说的莫不是二公子彭渐?听说他跟牛家小姐成了亲,倒先快了大公子一步,真是出人意表呢。”她这次上京听到的第一件新闻,就是彭渐娶牛闻宝为正妻。据青儿说,这对小夫妻从成亲第一天就开始吵,吵得京中望族无人不知。彭渐还赌气纳了几房妾室,宠着她们,专气他的牛夫人。

彭夫人摇头叹气说:“让郡主见笑了,原本夏曾想到。早知会闹到这一步,当初我真该重视起渐儿的话来。”

夏暖燕见彭夫人的态度这么古怪,索性不接她的话了。从一听说素未谋面的彭夫人罗川贝来串门,她就猜到跟罗家谋反的事有些关系。可能是罗家走不通保定侯的路子了,就转而来走保定侯儿媳妇的路。京城罗家的人里,也只有罗川贝适合出面,可她的话为什么总围绕着彭渐说?

夏暖燕不接话,彭夫人也不含糊了,直接挑明了说:“郡主,你知道吗?渐儿心里现在还惦记着你。”

夏暖燕猛一皱眉,往门口看去,院里还站了几个小丫头子,幸好没听见,不然可麻烦得紧。“咚!”她霍然站起身来,吓的彭夫人不自觉地往椅子里一缩。她却嫣然笑道:“堂上风大,吹得我耳朵嗡嗡响,连夫人你说什么都听不见了。夫人莫怪,不如我们入内室叙话?”

彭夫人求之不得,连忙点头。

一时入了内室,两道软帘子放下来,一张圆桌一端坐着夏暖燕,另一端坐着彭夫人。彭夫人率先开口,重复刚才的话:“渐儿喜欢的女子是郡主你,这是他亲口说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先给他娶亲,反而把他哥哥空下来吗?”

夏暖燕摇头:“不知。”

彭夫人叹气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渐儿永远不能娶你。”

夏暖燕心里嘀咕一声,我还永远不可能嫁给彭家那个臭小子呢。如今男的已娶,女的已嫁,两个小时候的酗伴都各自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彭夫人这位长辈又站出来重提旧事,在孟家的地盘上,跟孟家的媳妇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是否有点为老不尊?

彭夫人突然隔着一张桌子,很动情地执住了夏暖燕的手,含着眼泪说:“好姑娘,我之所以坚决反对渐儿娶你,是因为你是渐儿的亲妹妹!”

“哈?”什么亲妹妹、干妹妹的?饶是夏暖燕再镇定,也不禁呆了一呆。

彭夫人睁着一双真诚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着夏暖燕说:“孩子,是真的,你是我的亲女儿,是彭时、彭家的亲妹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不姓夏,你是我们彭家的人。”

夏暖燕聪明的脑子有点档机,她原先猜想,彭夫人提起彭渐喜欢过她的事,无非想拿这个作为要挟,让她在孟家上下活动,从而帮罗家做成什么事。可是现在……彭夫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可怜的孩子,你不肯认娘,娘也不会怪你。”彭夫人拿帕子印一印眼角的水渍,“从小儿就把你送给川芎,这些年,娘也从未过问过你的事。这些年你无父无母,过得一定很辛苦吧?”

听着彭夫人自说自话、自来熟的样子,夏暖燕风中凌乱了一刻,勉强开口说:“不辛苦,我早习惯了。”

彭夫人受到触动,呜呜咽咽地哭开了:“别怪我呀,孩子,当年我生了彭时,隔一年生了彭渐,又隔一年生了你。我抱着你去夏府看望川芎,她也刚刚生产完,得了一个白胖的女儿,在家里坐月子。那小女娃只比你小一个月,长得却比你胖了一大圈,是个很安静孩子,从来都不哭。反而是你,在我怀里哭个不停。大夫上夏府给川芎诊脉,我就顺便让他看看你,为什么总是哭个不停,是不是生了病。谁知大夫说,新生的婴儿,像你这样大哭大闹才是正常,摇篮里一声不哭的那个小娃儿,就不够正常。”

“哦?川芎姨妈的孩子有问题?”夏暖燕顺着问下去。

彭夫人听夏暖燕叫罗川芎为“姨妈”,那岂不是默认自己是她的生母了?彭夫人心里有些高兴,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继续说:“川芎听了大夫的话很着急,让大夫一查,才发现,她在怀孕的时候吃过红花,还沾过大量的麝香,所以伤了腹中胎儿,她生的那个小女娃儿外表白胖,并不是真胖,而是浮肿。唉,真可怜,经大夫检查,那孝儿生下来就是个白痴,也不知能不能养大,一切医药对她都没有用了。”

夏暖燕出着神说:“如果是这样,那的确够可怜的,川芎姨妈怀孕时怎么不小心一些呢。”

“谁说不是?”彭夫人摇一摇头,难过地说,“当时川芎大受打击,想了半天,她突然跪下求我,说她生的不是儿子,本就不得丈夫欢心,若让公婆和丈夫知道,她生的女儿是个痴儿,那丈夫一定会借机休了她。她求着跟我换孩子,让我抱走那个傻女孩儿抚养,能不能养大都无所谓;而她自己则喂养我的女儿,许诺说,一定视如己出,精心把我的女儿调教成一个出色的姑娘。”

夏暖燕问:“夫人同意了她的央求?”

彭夫人面上露出点惭愧神色,松开夏暖燕的手,讪讪道:“孩子哇,你不知道当年的情况,那时你父亲彭浩广才只中了举人,什么官都没做,家计艰难。相反,夏家十分富庶,人丁又单薄,两位老人家爱那个唯一的孙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川芎还买通了波斯巧匠大节栗,打了一把富贵长生锁,传说戴着那把锁长大的女孩儿,将来能当最尊贵的王妃!我禁不住川芎一直哀求,又想让你戴上那把金锁,于是鬼使神差的,我竟答应了她。”

夏暖燕哑然无语。彭夫人擦一把眼泪,又说:“后来,为了帮川芎保守秘密,我一直都强忍着不来找你,好孩子,你别怪我。如今川芎已经去了,我终于能跟你相认了!”

“川芎……去了?”夏暖燕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彭夫人含着充沛的泪水说:“前两个月,扬州不是传信过来说,川芎在三清观的火灾中……遇难了!”

哦~~~夏暖燕这才终于弄明白了彭夫人的来意。原来,当日聂淳从道观中带走母亲时,为了惩治那群无耻的给人下春药的道姑,也为了切断母亲跟罗家的一切瓜葛,于是乎,他就放了一把火掩人耳目。

这些日子以来,罗家人全都以为罗川芎已经死了。他们倒是听说过,夏暖燕受封郡主后,有个“蓝氏”妇人也跟着受封诰命夫人,可他们只道,蓝氏是燕王府提供的一个女人,拿出来做夏暖燕的名义上的母亲,发布圣旨的时候,顺便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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