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如今只有一个小女儿年方十三,待字闺中,不知世侄意下如夏?段晓楼一笑,然后用话岔开,说以后再议这件事。

现在见段晓楼大异寻常的神情,还有那专注而深沉的目光,只盯着夏暖燕的小脸瞧个没完,没有一丝避讳;夏暖燕则是一眼不看段晓楼,一双小巧的耳朵一片酡红。这不能不让孟善疑心。

段晓楼放下茶盏,不回答孟善的问题,反而说:“圣上请波斯第一巧匠大节栗打了一把玄铁天锁,制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把钥匙,天锁制好之后,图纸立刻被焚毁,除了集合四把钥匙之外,就连大节栗本人都无法开锁。孟世伯你手里有青龙白虎,小侄有玄武,至于朱雀,原本收在国师齐经那里,现在想必落到天机子手中。天锁后面的冰库里存放着的东西,世伯,难道从未动过心?”

听到这里,孟善认为段晓楼是皇帝派来,试探自己的。于是孟善敛容道:“老夫位极人臣,一心效忠皇上,手握两把钥匙,老夫诚惶诚恐,决不敢起别的念头。”

段晓楼笑一笑,用极轻的声音说:“世伯快别误会,‘玄武匙’对我而言不过是件死物,我留着它无用,纵使活一百年两百年,也不过是个孤独的人。这世间只有一个女子能让我快活,我想用那件死物,跟世伯交换一个活人。假如世伯肯成全,小侄愿带着她离开京城十年,等天下大定之后再回归故居。”

“什么人?”孟善两道浓眉皱起。

段晓楼双眼懒散地眯成细长状,黑眸专注地盯着对桌上一只汝窑茶盏,那是夏暖燕刚刚用过的茶盏。一把轻柔的嗓音在室内回荡,轻如一阵风,耳力向来好的孟善,几乎没能捕捉到那些震撼人心的言辞。

“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是我心头的云彩,多少次我已经放手了,也已经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了,然而再抬头看天时,不知什么缘故,那片云彩竟又飘回来了,还是不远不近地悬在我头顶,心上。如此往复几年,从未间断过。”

段晓楼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些年我效命于锦衣卫,做了不少事,杀过人,也救过人,经过世间极致的富贵荣华,也在玄妙的神功中几近勘破生死之境;于官场之上,我二十余岁袭了爵位,有幸与世伯比肩,也算达到了顶峰。然而每天闲下来的时候,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心里一遍遍想的只有那个人,只有她的容颜。”

“请明说吧,她究竟是谁?”孟善再次问道。

段晓楼从茶盏看向孟善,目中满是恳求的神色,缓缓道:“自今而后,我不想再过问天下大势,愿于乱世将起之前,将我的玄武匙和兵符全交给世伯,带着她归隐山林。希望世伯在孟府中做一仇灾,把她一把火‘烧死’,使她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这对世伯是极容易办到的事,对吗?我听人说,七公子不久将纳仙草郡主为平妻,这一次走顺天府,七公子也有美相伴左右。她对七公子而言,不过是众人中的一个;对我而言,却是不能取代的唯一。”

孟善静静听完,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些什么,内堂有绿衣丫鬟走出来,脆声回道:“夫人已经醒了,七奶奶让请老爷进去说话。”

孟善让丫鬟先进去伺候着,方才起身往内堂方向走,沉默地垂头思考着什么,走出去十几步,又定住身形,回头冲厅中的客人说:“知子莫若父,那个丫头,也是小七常常挂在口上的人,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些。世侄你的提议再好,我也须考虑几天才能答复你。”

段晓楼起身,长作一揖:“那小侄先回家中等信,请世伯三思为幸。”

送走了段晓楼,孟善急匆匆赶往内堂看夫人,丫鬟回报时说,夫人已经醒了,然而孟善来看时,夫人还在昏迷中……

孟善疑惑地看向床头侍奉汤药的夏暖燕,后者淡淡一笑,解释道:“刚刚有一刻,婆婆醒过来了,媳妇想着公公或许有话要跟婆婆讲,于是让宗红去请公公。谁知公公只是迟来半刻,婆婆她……就又睡过去了。您别担忧,婆婆的心脉稳健,没有大碍。”

那个名唤宗红的丫鬟柔柔一福,垂头作证说:“奴婢也看见夫人醒了,还唤了老爷的名讳。”

孟善走到床边看苏夫人,夏暖燕不着痕迹地退下,还没退到门边,孟善就突然回首叫住她:“别忙着去,我还有几句话问你。”夏暖燕只得站住,垂手聆听训教。孟善又对房里、隔壁汤药房的几个丫头婆子说,“你们上院里伺候,不可大声喧哗。”丫头们齐齐一福,都下去了。

一时,房里屋外只剩三个人,苏夫人还在昏迷中,清醒的只有孟善与夏暖燕。

夏暖燕心里有些打鼓,她敛着眉眼,只专心研究自己绣鞋尖上的红色绒毛,猜着是兔毛还是狼毛。在这片缕呼吸都清晰可闻的室内,她的第六感前所未有的灵敏,清楚感觉到两道光压平注在她的脸上,长久的凝注不放。她不得不承认,孟善这位沙场宿将的威慑,在这一刻把她压得连喘息都开始艰难起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她感觉孟善终于不再盯着她看时,大松了一口气,窗外的风摇曳进来,吹拂在她的身上,背脊有阵阵凉意袭来,原来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

“丫头,你今年几岁?”孟善冷不丁开了尊口。

“十四。”夏暖燕绞着帕子,轻声答道。

“学医几年?”孟善又问。

夏暖燕自述经历:“我打小在农庄上种田,从能听懂大人说话的时候就接触医理了,算算也学了十年了。”

孟善颔首:“难怪,果真是有造化、有天赋的孩子。说来惭愧,老夫为夫人输真气输了一宿,也只能稍微减少她的病痛,而她的脉息已十分虚弱,老夫对此无可奈夏。丫头你只进来略瞧了一眼,现在再摸脉时,已经稳健有力了。”

夏暖燕谦逊地说:“术业有专攻,媳妇是学医之人,专门帮人解除病痛。公公是大将军,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怎么有闲暇了解不入流的医道。这是不可比拟的。”

孟善头一次仔细打量她,比打量自己女儿更用心地从头看到脚。

她用一支银簪挽住乌黑的秀发,盘成精致的丛梳百叶髻,掐一朵玉兰别上,显得清新美丽典雅之极。黛眉轻点,樱桃唇瓣不染而红,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一件样式简洁的素白长锦裙称在她身上,桃红的丝线绣出朵朵腊梅,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勾显出窈窕的身段。

她周身上下没有一件金玉珠钗环佩的首饰,却自有一番气度,不能让人小瞧了去。孟善见过多少王公之女、倾城佳人,但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能穿着如此朴素,还穿出这样清贵高华的气质来。难得她年纪轻轻,经历也浅,气度却非常沉稳,是个能上台面、见大阵仗的女子。难道这就是段晓楼看重她的地方?

夏暖燕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孟善细细打量,暗中在心里催眠自己,他不是老虎,他不吃人;他不是蟒蛇,他不咬人……

说到底,面对孟善,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原因就是,刚才段晓楼在外堂说的那些话,她也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她的耳力一向好,又有心去听段晓楼与孟善的谈话,所以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全落在她耳中。

听闻段晓楼还没死心,她只觉得好像突然一脚踏进了凉水里,周身寒意遍布。她不知还能做什么事让段晓楼放手,再烘干她自己的鞋袜,从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中走出来。

段晓楼许诺孟善的抽身朝野、归隐山林的未来打算,不论是真是假,她都不能陪同一起,因为她不爱这个男人,在他的未来里也看不到她的未来。而且段晓楼直接找孟善“交换”的用意,也让她有些疑惑,甚至疑心。

不论段晓楼手中的筹码是什么,他这么直来直去,上门来要一个已经做了孟家媳妇的女子,难道不怕激怒了保定侯,保定侯二话不说,先秘密处死了她,以保全孟家的声名?毕竟,她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妾室,而是孟家明媒正娶、载入族谱的正室妇人,孟瑄又是保定侯最倚重的儿子。现在诈死一回,放她出去虽然容易,然而将来,一旦她在世人面前露面,还改头换面做了段晓楼的女人,孟瑄岂不成了世人的笑柄?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直觉和经验都告诉她,段晓楼不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目的来找孟善;孟善也绝对不会因为区区一样东西,就轻易顺从了段晓楼的心意。所以,偷听到段晓楼类似“告白”的言语,她非但没有半丝羞赧和幸福的感觉,还有一种寒意在心间蔓延。

灵敏的鼻子,隐隐嗅到一种阴谋的味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应该放任了自己,将段晓楼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吗?他真的会变成那种因爱生恨、不择手段的人吗?

夏暖燕轻叹一口气,心里滋味莫名。

孟善却因她这一声叹息而皱眉,仿佛能读懂人心似的,他如炬如电的双目锁定了她,沉声问:“你听见了?”

假如夏暖燕什么都没听见,那她应该连“你听见了”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第一反应就应该是满面困惑。可是夏暖燕在孟善的注视下,有种无所遁形的慌乱,每个动作表情都很吃力。最后,她没能做出困惑的样子,索性也不装了,抬眸直视对方的虎目,坦然道:“没错,我身怀内功,耳朵很好使,一不留神就听见了。”然后又申明自己的立场,“我是孟瑄的妻子,无法承段大人错爱,我的下半生只可能在这座宅院度过。”换言之,出了这院子,她就只求一死。

孟善顿了顿,只说:“那番谈话,不可传出去,连小七也别告诉,否则依他的性子,非去跟安宁侯理论不可。”

夏暖燕垂头应是,不知孟善是不是完全打消了应允段晓楼的念头,还是用假象来安抚迷惑她。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贵重过一把钥匙,她说出了苏夫人的状况:“婆婆中了毒,但瓶子里的解药不是完整的配方制成,吃一丸就能缓解症状,压制毒性,但是三年后会复发。毒性倍于今日。我只是用银针封阻了她的心脉,还要请教公公,这解药给不给婆婆服用?”

其实,她是不想让段晓楼跟孟善谈得更久,所以悄悄扎了苏夫人的痛穴,使她恢复一些神智。苏夫人在昏迷中叫出孟善的名字,夏暖燕就回头跟大丫鬟宗红说,婆婆她醒了,正在叫公公呢,快去喊了来,清醒时间很短的。宗红也听见苏夫人的呼唤,不敢耽误工夫,也没上前察看,就去回禀孟善。最终,孟善他们的交谈没能继续下去。

孟善暗吃了一惊,他以为苏夫人气息绵长,是因为服用了解药,原来还没吃药,只是针灸?

打开枕边的药瓶看一眼,药丸果然一丸不少,孟善也犯难了:“没想到罗川乌如此狠毒,解药里也动了手脚,现在秘密扣押了他,命他重做解药,你认为如夏?”

公公大人不耻下问她的意见?夏暖燕露出一个惊惶的神情,恭敬答道:“媳妇是这样的想头,假第一回就可能假第二第三回,就算再让罗川乌重制解药,防不住他还会搞鬼。到时,解药吃到嘴里,心中也不免犯个嘀咕。”

孟善看着跟前站着的小心翼翼的美丽少女,面上闪过一点类似笑容的浮光,问:“你也是罗家出身,又是医道奇才,难道不能辨清解药真假?”

夏暖燕斟字酌句地回答:“一则,罗家从未流传过类似‘毒术与解毒’的家传医术,别说是‘客居中’的我,就是罗老太君、三老爷罗杜衡,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制毒纯属罗川乌的个人爱好,而我的医术是跟乡下的瞎子伯伯学的,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二则,我听人说过,毒物组合在一起,变化千千万,几样没毒的药材叠加一处,也有可能衍生新毒。我不曾专注研究过这个,所以不敢冒充专家,为婆婆辨识解药之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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