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夏暖燕拈一颗酸梅放进嘴里,眯眼笑道:“鄙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正是为长久计,想从这项例钱银子里省出一些来,打理荒弃的梅树林,或者用在更紧要的地方。蚊子再小也是肉,我自己不喜欢用太多下人,当然是越省越好,又怎么会往这上面倒贴银子钱?”

鄙纳闷道:“那既然是这样,小姐还依着孟府的丫鬟等级发月例,只发两个二等的,其余都按三等,不就把钱省下来了?”

夏暖燕往西边指了指,冲鄙做个鬼脸:“我这儿省下来,那边儿越性多选几个丫鬟,我省下来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虽然说姨娘用几个丫鬟、几个嬷嬷都是有定例的,但三间园子都寄在七爷名下,他的身份自不必说,那些个粗使上的人,她们留用一百个还不足数呢。只要那二位姨娘中有一个会打算盘的,就非得用足了三间园子里每年二百五十两的下人例钱不可。我并不是有心克扣她们的用度,留下钱装进自己的荷包,而是我们三个年轻女主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真没必要使这许多下人。”

鄙张大嘴巴问:“这么说,小姐你的这个举措,其实是为了省钱?可这个法儿怎么能省钱呢?”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费这么多口舌跟丫头们讲了那大半天?”夏暖燕巧笑道,“至于竹园的这个‘评分制’能否为三个园子一起省钱,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呵,郡主的手段高明,宸佩服之至。”

不知什么时候,里间屋里的大紫檀雕螭案旁已端坐了一个人,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拢九翟海棠祥云衫,外罩玄色软罗轻纱,腰间束一条银色细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玉玦。打量那人的面容,但见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眼眸,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其人明楷笑,丰采高雅,他自称为“宸”,大约就是五公子孟宸了。

年轻男人坐在圆案旁摆弄香炉,神情慵懒。夏暖燕依稀记得,上一次孟瑛、孟琳他们来闹洞房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场,当时他披散着头发,气质却比现在显得清雅得多。现在他穿着一身正服,丝带束着头发,人却有一种狂放味道,大概是眉宇间的神态不一样了。

夏暖燕一阵惊诧,不知道他是怎么悄无声息跑进内室的,不过还是平静下来,招呼道:“五哥来的真巧,妾身这里正在煮茶,是上好的望海茶,五哥尝一盅吧?”

来人正是孟宸,他侧对着夏暖燕,凝视着香炉笑了:“郡主还有闲情喝茶?难道你不知,外面可闹翻天了,晋王的事败了,他自己跑了,把天大的罪名扔给你们罗家背。罗家又找上孟家,想拉我们一起下水呢。”

夏暖燕让鄙下去,她自己端了两盅茶过去,一脸无辜地说:“我拜的皇家的郡主,当的是孟家的媳妇,安守后宅才是我的本分。不蹲家里喝茶,我还拿刀上战场不成?”

孟宸冷哼一声,接过茶来喝。一茶罢,他突然问:“七弟妹,你可知罪?”

侍立一旁的夏暖燕忽闪着睫毛,反问道:“知什么罪?我的茶煮坏了?”

“你身处后宅,竟然知道外面的新闻!”孟宸仰头看她,脸上写着“我抓住你的把柄了”,唇角似翘非翘地说道,“晋王谋反和罗家满门获罪,都是前天刚出来结果,孟家内院绝对没人知道,而我讲给你听时,你一点儿惊讶的表情都没有,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夏暖燕一愣,脑筋转动,寻找合适的理由。

孟宸不给她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压迫式地追问道:“谁给你通风报信的?你嫁进孟家的目的是什么?罗家与孟家冲突,你会站在哪一边?”

“哇呀!”夏暖燕冷不丁叫出声,嗓门又尖又亮,将孟宸也吓了一跳,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却抿唇道:“五哥见谅,我的反应就是这么迟钝。没想到晋王居然造反了,哇呀,真可怕!罗家也受到牵连了?这可真是……”她略翘着唇角,眼睛亮晶晶的,一字一珠地说,“太可怕了。”

孟宸有些着恼,狂傲的面具有了一道裂痕,话从牙缝里滑出来:“别和我耍花样,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夏暖燕倒真的受惊了,她是什么人?她还能是什么人?她就只是夏暖燕而已。

“五爷这是什么意思?”她掀掀眉毛,“您来竹园做什么,又打算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倘或能明示给我,小女子感激不尽。”

孟宸顿了顿,问:“孟瑄说你的医术很好,是也不是?”

夏暖燕以为他来给自己看那个“怪病”,又或者想叫她去医治苏夫人的疫病,这两样病的病况她都不大清楚,也不敢打包票,只说:“五哥你也看到了,小女子年只及笄,我就是生下来就学医,能学到的也有限。不过,试着诊脉开方,我的字还能见人。”

孟宸面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这样?你的医术一般?原来,七弟拿话逗我的。”

夏暖燕建议道:“不如让我先号号脉?我不能治,还有偌大一个太医院呢,孟府下帖子请,哪个太医敢不上门?”

孟宸搁下青花瓷茶盅,叹息道:“也罢,你随我去看看罢。”

原来不是给他自己看病,夏暖燕心道,那就是为苏夫人看疫病了。听钻地打探消息的熠彤说,那个病不光传染得厉害,病逝也来得凶猛可怕,鼻血淌得哗哗的。跟苏夫人白天接触过的商氏、陆氏、刘氏三位奶奶也被禁了足,听说都在各家哭哭啼啼呢。

夏暖燕从没听说过这么厉害的热病,出于好奇也想去看看,又能跟着孟宸“禁足中”光明正大走出竹园去,夏乐而不为?当下她取了一件罩衫披上,刚想让孟宸前面带路,他却两下弹指,隔空封住了她的大穴,低喝一声“闭上眼睛,上路了!”

唬得夏暖燕还以为遇上了侩子手行刑前的情景,尚没来及感慨她的一生夏其短,就感觉自己双肋一紧,双脚凌空,出了屋门,飞上了天空。原来是孟宸提着她,用轻功飞起来了。不多时飞到一个院里种着芭蕉的僻静所在,孟宸带着她落到地上,解除了她的穴道封住,告诉她:“病人在屋里。”

这里不是苏夫人的祥云园,所以病人不是苏夫人。夏暖燕心里疑惑起来,这家里还住着其他病人?

顾不上跟孟宸计较他“请大夫”的不礼貌方式,她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去,打头就受了一惊,低呼出声。这是什么情况?门口竟然横躺着一个穿太医常服的老男人,络腮胡子,束冠脱到地上,披头散发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这个人是太医?

孟宸在身后为她解惑:“这是太医院院首黄丕,我请了他来看诊,没想到他这么没用,什么好方子都开不出来。我不想让他对外讲出这次看诊的经过,所以请他在这里睡一觉。七弟妹你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就行。”

夏暖燕咂舌,太医院老大来看病,都是这样的待遇?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威胁,治不好里面的病人,她就得跟黄太医在地上躺着作伴?

跨过前辈先人的身体,挑开织锦软帘,迎面见炕头上躺着一个面无血色的年轻女子姑娘,二十上下的样子,身穿纯黑夜行衣,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眍o发黑,出气多进气少。光看这一身夜行衣打扮,就知道她来路不正,难怪请大夫看病这么神秘。

夏暖燕过去唤了她两声:“姑娘,姑娘?”得不到回应,又端详这女子两眼,方回头告诉孟宸,“她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性命危在旦夕,我没有把握治好她,但可以试一试。”

孟宸默然一刻说:“黄太医号脉半天才说对症状,你只看一眼就知道,可见医术高明,就请你尽力一试,只要能治好了她,谢礼要什么都行。”

夏暖燕不动声色道:“过奖了,不过五哥,就算你给我戴这么一顶高帽子,该问的话我也得循例问一问,否则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敢帮她治。孟家的叛徒,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孟家的叛徒?”孟宸恼火地问,“郡主什么意思?”

夏暖燕往炕头上一坐,轻快地一口气说下去:“什么意思,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我听人说家里来了一位医术很好的胡杨大夫,先是给老太太看了一回病,然后就在咱们家住下了。昨个儿婆婆身上不好,也是让她给看的,她发了一句话,祥云园中上下丫鬟都被关了起来,然后就传出失窃金银的事来。我还听说,公公给了那窃贼一掌,后赶到的护院找了半夜,也没找到那个窃贼的尸体。与此同时,胡杨大夫在祥云园离奇失踪了,五哥你说,这件事稀奇不稀奇?”

孟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再也料想不到,洞房那晚见到的那个一拽就摔倒的纤弱女子,竟是这么一个厉害人。听孟瑛和孟瑄都夸赞过她的医术,孟瑄还劝他找这清宁郡主瞧一回他的怪病,他为胡杨病急乱投医,才找上门去,却没想到三句话没说完,胡杨的身份就被拆穿了。

“没错,我就是胡杨,”炕上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睛,翕动嘴唇,用几乎不可闻的音量说,“我还是昨晚盗窃祥云园的女飞贼。反正中了孟善一掌,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了……小宸你别再白忙活了,夏必强人所难,送这位姑娘和外面的黄太医走吧,我想自己安安静静待一会儿。”

孟宸听后红了眼圈,咬牙说道:“不行,你千万不能灰心,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伤。假如你就这样撒手离去,你让我以后如夏去面对孟善?”他一字一顿,痛楚地说,“我的父亲,杀死了我姐姐,这就是你留给我的答案吗?”

夏暖燕闻言大吃一惊,她猜想着这胡杨可能是孟宸的情人,再没料想到他们是姐弟。可家里的大小姐孟静才十五岁,难道胡杨又是另一个私生女?如果真是这样,那……“公公打伤了自己的女儿?”她脱口而出。

“不是,”胡杨强硬地说,“孟善不是我父亲,他是我生父的死对头。”

孟宸解释并央告道:“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对孟家也不存恶意,昨天恶作剧之后吃了父亲一掌,当时就奄奄一息。我全力为她疗伤也不见效果,天下人武功再没有能出我之右者,所以真气已经救不了她的命了。郡主你若能治好她的伤,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双手奉上。求你救救她!”

天下人武功再没有能出他之右者?夏暖燕挑眉,他的口气倒真不小。

“五哥出去等着吧,”她拆下腕上的针套,拈起一枚银针,就着火种烤了烤,沉声道,“我针灸时要求绝对安静,不能受人打扰。”

“你能救活她?”孟宸的声音中有惊喜。

夏暖燕摸了床上病人的脉息,摇头说:“她伤得实在太重了,又拖到现在才延医,说一句‘神仙难救’也不为过。我只有三成把握治她,而且最好的情况下,治愈之后也会留有很多后遗症,除非……”

“除非怎样?”

夏暖燕红唇弯弯,问道:“听说公公他去了太医罗杜松家里,至今都没回来?”

孟宸皱眉:“你指的是……罗家的宝药?莫非那种药可以辅助治疗?”说着一副跃跃欲试往外冲的架势,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提一把剑去罗家打劫。“”

夏暖燕连忙制止他:“我问的不是罗家的药,那个药不能治百病,也不对胡杨姑娘的症候。我是想让你去把公公找回来,只有集两大高手的真气于一体,伤者获救的可能性才更大。”

孟宸停顿一瞬,斩钉截铁地说:“好,我把父亲请回来帮忙。”说着要走,夏暖燕又叫住他,“五哥且站住,我再问你一句,婆婆的病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那个也是胡杨姑娘的玩笑恶作剧,是不是太过分了?”把阖家的人弄得病的病、禁闭的禁闭,这可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范畴了。

孟宸叹气道:“姐姐她没有谋害夫人的意思,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我先把父亲找回来再说。”

孟宸随风遁去,夏暖燕回头,冲炕上的年轻女子和善一笑,柔声道:“我的针稍微有点儿疼,你忍着别叫出声,否则我心一慌手一抖,针就扎不准穴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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