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好呀,我正是要作一副侠女打扮,好壮一壮胆气,”夏暖燕也不急着出去见孟瑄了,反而与柳穗攀谈起来,“你既是凌小姐的贴身丫头,怎么不跟着你家小姐去扬州,也不在凌府做事,却在白沙山庄做了三年的事?凌小姐经常在山庄里留宿吗?”

柳穗灵巧的手指如白鱼儿一样,在黑色的波浪中穿梭,几下就理顺了那些波浪的纹路,而被服侍的少女非常享受地眯了眼睛,没有一点吃痛的感觉。这也是一项手艺活儿,只因小姐们个个都爱留长发,动辄就将胎里发养到丈许长,有的甚至拖到脚踝,并以此为美,可是头发越长越难梳,梳得不好就越梳越稀疏,而柳穗能在凌府做到一等丫鬟,凭的就是手指按摩梳头的这般绝活。

“小姐您是不知道哇,我家小姐的性子,那真比脱了缰的野马还野,人也大大咧咧,全无女儿家做派。”柳穗手底青丝挽花,口里叹道,“我们做奴婢的全看主子过日子,摊着好主子,那就欢欢喜喜,摊着苛刻的主子,那就两眼泪汪汪,有苦说不出。”

“哦?”夏暖燕微笑,“莫非是凌小姐对底下人不厚道?”

柳穗歪头:“平心而论倒也还好,从前小姐还是小姐的时候,出手阔绰极了,每个月我们手里接到的赏钱,比我们的月银还多出好几倍,衣裳布料有不顺眼的,不管多么名贵都是随手就赏给我们,整个府里只有三小姐房里的丫头穿得起绸缎衣裳,总觉得走到哪里脸上都有光……小姐,我扯疼你了吗?这碗花儿髻得绑紧点儿才能摞起来。”

“不疼,我正想紧紧的绾一个发髻,你的手法照比我的丫头柔和多了,”夏暖燕对镜理鬓,冲着黄澄澄的铜镜中的点砂佳人微笑,“她们几人,一个比一个残暴,害我都对梳头有心理障碍了。”

柳穗爱惜地搓一搓手指间的发丝,赞叹道:“小姐你这么长的头发还养得这样好,发尖儿的发质,都比我们留齐肩短发的人还好,真叫人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每日都用百花露来蒸吗?这么长,都过膝了,一定是胎里发吧?”从前服侍三小姐的时候,主子就非常爱惜头发,每月都用上等花露膏子熏蒸四五次来滋养长发,可也没这么顺滑这么乌亮,柔中有韧,手插在里面就像放在温水里,柔得不可思议,叫人一摸就爱不释手,可细瞧每一根发,都比她自己的齐肩短发更茁壮有韧性。

一提此事,夏暖燕还有气:“胎里发让我一个笨丫头蝉衣给‘刷刷刷’剪走了好几尺,这些才只是近年留出来的新发,否则现在都能湛湛沾着地面了。”感觉发间的手指极轻柔,让她泛起一点懒懒的倦意,于是百无聊赖地去翻动妆台上的几只梨木红漆盒并汝窑磁盒。

打开第一个漆盒盖子,里面盛的是红麝珠子,一枚枚玉润可爱可玩,彷如攒起的小颗珊瑚圆珠,有的打了孔,用一根黄丝线松松穿着。再打开第二个磁盒盖子,里面并排摆着六七根簪花棒,有的盛着香粉铅粉,有的装着一种通红透明的小珠子,像是石榴的子,可能是京城里新兴的那种“养颜胶囊”,青儿发明的东西,她这闺蜜倒是头一次见。青儿说,化学制品给外人用,自家人还是用花儿膏儿更绿色环保。

打开来第三个盒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彩纸金箔铰成的花钿,一枚枚像星星一样闪亮。夏暖燕瞧一眼镜中人的眉间朱砂,心中的闲适愉悦被驱走一点,于是撅着嘴巴拈了一个金箔剪成的梅花钿,用小指尖沾了点儿鱼膏当浆糊,往自己的眉心贴去。

“我这头发倒没怎么蒸过花露,温泉倒是常常浸,可能对养发有好处吧,”她边抚弄眉心的花钿,边懒洋洋地说,“我倒觉得爱惜头发从外面做,不如从内里滋养,比如山核桃就该多食一些。我们扬州的核桃那是南方有名的特产,皮儿薄,肉多油。”她很喜爱柳穗的手艺,忍不住拉拢说,“哪天你不跟你家小姐了,不如就去扬州罗府找我,我满院子十几名丫头嬷嬷加起来,还不如你的手艺佳。要是柳穗你日日给我梳头,那我也不这么苦恼那晨起的一通功课了。”

柳穗闻言喜出望外,一面使劲儿点头同意,一面手下不停,青丝抽卷儿,“好懊啊!不用等改天了,奴婢早就没有主子了,在这山庄里呆得够够的了,要是小姐你愿意收留婢子,那婢子可真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了!”

“小逸~~小逸~~啊~~”孟瑄的呼声渐渐往这个方向接近,夏暖燕背脊一绷,却没应他,甚至都没抬起头往窗外瞧上一眼,仍是低垂着头对镜贴花黄。

她故作好奇地问:“你怎么不跟你家小姐了?你刚刚说,‘从前小姐还是小姐的时候’,莫非凌小姐现在不当小姐了?柳穗你不爱呆在白沙山庄,莫非锦衣卫的大人们对你不好?”嘴里这样问着,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窗外的一切风吹草动,以及一切人声。

多么奇怪啊……孟瑄找到山庄之前,她脑中时不时就冒出他的脸庞来,怨他大爷的怎么不快点儿救她出牢笼,可刚刚甫一听得他的呼唤声,她心里就有种发虚发软的感觉。就像诗里说的,近乡情更怯,一听见孟瑄的声音,率先蹿进她脑海的,竟然是那日在冰花甸见到的红衣女子萧素心的脸庞,心中一阵别扭,鬼使神差的就是不想立马跟孟瑄见面,巴不得他在外面多找一会儿,多叫一会儿,多着急一会儿。

“小姐,外面那人是在叫你吗?”柳穗手中活计停下,问,“你的闺名是‘小逸’吗?”

“嗯?你怎么这么问?”夏暖燕贴好梅花钿,又去摆弄簪花棒里的香粉,别扭地说,“我才不叫什么小逸,谁知道他叫的是谁。”

柳穗笑道:“原来不是叫你么?可是每次外面一叫,小姐你的肩膀和头就跟着轻轻一抖,害我的发圈儿都绑松了。”

“……”夏暖燕手指蓦地一僵,不知脑中想到了什么。

“小姐?小姐?”柳穗轻声唤得她回神,问,“外面人叫的真不是你么?那咱们别去管他好了,这白沙山庄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奴婢早就习惯了。”一面继续梳头,一面接着为新主子讲述她的来历,“奴婢名柳穗,柳穗的柳,柳穗的穗,京城人氏,家里种瓜,父母双全,哥嫂管家,嫌奴婢在家游手好闲不做农事,就将奴婢卖给京城凌家当丫头,如今已离家十一年了。”

“哦?那你不想回家吗?”夏暖燕听她说得顺溜,顿时起了些攀谈的兴致,暂将孟瑄抛在脑后,问,“你用不用回家探个亲,报备一声再跟我回扬州。”

柳穗满不在乎地叹一口气说:“小姐你人又美,又托生大户人家,是老太爷捧在手心中疼的那种亲孩子,向我们这样生来贫贱,什么都倒霉的人呢,就是放养的野孩子,两者根本没办法比的,奴婢的遭遇,说起来那叫一个两眼泪汪汪啊。”

夏暖燕拿起竹篦梳理云鬓,听得柳穗的声音甜脆如瓜,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样带感,“奴婢我呐,是我家的老幺,上面四个都是哥哥,我爹娘只我这一个女儿,谁听说不贺喜一声,这下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了。可我爹娘生我大哥时是他们年轻时的事儿,生到我时,我娘都四十四了,颤颤巍巍捏着心生出来,等我长大些时,爹娘都耳聋眼花不管事了,比我大将近三十岁的哥哥嫂子掌家。”

柳穗歇口气,问:“外面那位公子还在叫,可山庄里已没别人了,要不要唤他来这里喝杯茶?”

夏暖燕把眼一闭说:“渴死他活该。”

柳穗遂不再操心,继续说:“长兄为父,长嫂是母,奴婢我运道差,长兄娶回家来一个后母,平日吃喝自不用说,隔三岔五就得饿肚皮。最惨的是,全村儿未嫁的小姑娘统一给京城王家作坊织一种云锦,听说价钱贵得叫人咂舌,之所以光让小姑娘织,是因为云锦娇贵,被粗手一摸就摸旧了、不值钱了,而小姑娘皮肤嫩,手细,最适合当织娘。”

夏暖燕含笑接道:“这个我知道,王家的云锦,我也常常穿,轻软舒适,没想到里面还有柳穗你的辛劳。”

“后来,我嫂子嫌我在家碍眼,就生了个坏主意,挑唆我兄长带我去瓜田里干活儿,拔瓜秧子,隔天又撵着我去作坊里织锦,结果磨坏了人家的云锦。”柳穗叽叽呱呱的声音很响,让夏暖燕心生点疑惑,孟瑄怎么还没找来?他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牛人吗?

“一群小姑娘出的锦缎中,我的那一匹最毛糙,不光没工钱,还得倒赔二两银子,就这么着,为了筹钱,我被兄嫂卖给凌家,给三小姐做了丫头。三小姐对我们虽不差,可当家主母也是三小姐的后娘,碍着家里有老爷,大夫人不能拿三小姐怎样,却用我们几个撒气,总之人一倒霉起来啊,喝凉水都塞牙缝。”口中说话不止,手上却不耽误工夫,只几句话里光景,柳穗就梳好了一个高耸的扁圆发髻,又从抽屉中另取一镜,两镜相对,把发髻的外观展示给夏暖燕看,“小姐,你瞧这个如夏?不喜欢还能改,把下面的挑上来堆高,就成了并蒂如意髻。”

夏暖燕点点头说:“我瞧着这个很好,几斤头发顶着倒不显沉,只是……不知外面那人还在不在,你帮我出去瞧一眼,不用出声唤他,只瞧一眼就成。”

柳穗听的奇怪,也不多问就转身出去瞧。夏暖燕又去掀妆台上的其他几个盒盖,察看里面的饰物珠钗,品评胭脂的色泽与香味,猜着这间房应该是位小姐的闺房,因此用度不凡,大概就是凌妙艺的房间吧……等了片刻,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轻浅的窸窣声,却不是柳穗带着脆铃铛的脚步声……

她“兹拉”撕了一张胭脂纸,染红了指尖,垂眸恨声道:“你骗我,你骗得我好苦,孟瑄,你儿子多大了?我不想见你,你是个骗子。”

身后没人应声,却有人发出轻笑声。她立马回头,低呼一声:“你是谁?你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个‘天神’?”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身高八尺,身形高瘦,一身宽大的淡青阔袖水月僧衣,长发及肩,扎一条玄色金纹发带,面罩铜具。这不就是雪枭口中的神只,柳穗所说的妖怪吗?他就是袭击锦衣卫的人……他是来搜寻山庄中的锦衣卫余党的吗?

她连忙分辩说:“上神容禀,小女子跟厂卫的人毫无瓜葛,是他们捉来的囚犯,刚刚一场大乱中逃出来,我……柳穗?她怎么了!”余光落在铜面人身后的门槛上,那儿铺着一截绿袖,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是柳穗?!晕了还是死了?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连倒地的声响都不闻?

夏暖燕腾地从圆凳上站起身,冷冷看向来人,竖眉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趁火打劫吗?告诉你,我家相公就在门外,他的脾气可不好。”此外,她突然注意到另一件事:这来人面上的铜具,居然没在双目处留孔洞,鼻端也没有透气孔,完全就是一张封死的铜面具,这也太奇怪了!难道他不看路也不喘气?怪不得将雪枭那样的奸猾之徒也吓到了……孟瑄能打赢此人吗?

来人手中闲闲执一支碧色玉笛,晶莹的修指与指间的笛相映生辉,他在铜具下轻笑问道:“丫头,你相公叫什么名字?”

“沈适,他叫孟沈适。”夏暖燕不假思索地报了这个名号。

铜具下再笑了两声,人却回身,向门外大声唤道:“瑄儿,进来吧,你的‘娘子’在此间叫你呢。”

瑄儿?夏暖燕瞪眼,不去看门外,而是盯着面前站着的男人瞧,此人管孟瑄叫“瑄儿”,铜具四周的鬓发有霜痕,可见年纪一定不小了,难道他是……

可是可是,当孟瑄突然从门外冲进来的时候,夏暖燕再也没心情管那个铜面人是谁了,她惊目呆了一瞬,不敢相信那名双目不能视物、手中拄着一个橡木探路杖的少年是孟瑄,可他不是孟瑄又是谁。他的耳朵怎么了?为什么戴着棉套?这是他一直不能找来这里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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