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甚是烦人

柜台后的两名小二早就四脚并用地爬走逃命,而大堂一侧的廖之远却全然不受干扰,身侧八尺的圆周仿佛有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那些尖刺锋利的木屑,也摒绝了来自东南西北的道道拳风。廖之远丢开吃完的桃核,又拿过一只香芒开始剥皮,边剥边劝着架,语气甚是不怀好意:“晓楼,给他留一条命,他只是嘴贱,把舌头连根拔了,以后就不能再张口闭口地揭咱俩的短了。”

段晓楼仿佛变成了被廖之远操控的没有灵智的僵尸杀手,听得了这个指令,紧握的右拳中探出两根半屈的长指,直插蒋邳的一双眼窝。在对方回掌护眼的时候,段晓楼的左手紧袖口中滑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毫不留情地直插入蒋邳的口唇之间,左右翻搅数次,意欲撬开对方的牙关。

观战的廖之远噗嗤笑了,低头咬一口芒果肉,笑着说:“来真的了,看来我们段少的火气真不小,以后我也要多多谨慎才是……”忽而,他仰头冲楼上喊问:“冲云雕!你好了吗!轮到我了吗!”

话音甫落,楼上飞下来一个活似黑蝙蝠的黑影,从十几丈高的地方直跃入廖之远所在的方桌气流屏障圈,其姿态若鸟。如今飞跃的空间很小,看不出他的轻身功夫有什么特殊之处,可一旦到了外面的无限空间中,那种与重力绝缘般的天高任鸟飞的神技,确实与“冲云雕”的名号极是相符。

他就是天下第一轻功夜行者,人称“雪枭十三郎”的东瀛忍派高手,其轻功造诣犹在朱权、常诺和孟瑄等有数的几个以轻功见长的少年高手之上,连高绝那种人影一闪就消失不见的遁术身法,倘若跟这雪枭十三郎较量上三天三夜,也要被对方甩上三十里地。

雪枭十三郎曾说,他少年时期曾左手拎着舢板,右手提着干粮,身上只穿一件水靠,从东瀛那边直接“飞”到了中土沿海这边。飞累了就站在舢板上踩水,舢板翻了、被浪打碎了就抱着碎木片划水,划累了则继续回天上畅游。饿了吃干粮,渴了找天上的海鸟、海底的鱼儿要水喝,日行千里,朝发夕至。雪枭十三郎狂傲地笑称,你们中土的古贤者庄周写过一篇《逍遥游》,中有词句“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比我如夏?

廖之远看着从半空中落下的年近四旬的蓝衣男子,外面寒风凛冽,他却敞胸露怀,面皮紫棠,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不用想也知道刚从温柔乡中挣扎出来。

无视掉右侧生死相搏的二人——此刻蒋邳亮出一对青铜方锏,而段晓楼将上阵杀敌才用的方天画戟也舞起来了,两个平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至交好友,几言不和,竟然从最初的拳脚相搏,变成了生死之斗,双方都受了新旧内伤,却是双双都杀红了眼,直欲将这一座看上去不太牢稳的小小客栈拆掉——廖之远对这些视而不见,似乎已习以为常,他笑问雪枭:“雕兄,从哪儿弄来的女人?几等货色?”

雪枭甩一甩头上的几十根小辫,满不在乎地说:“不是掳来的,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儿的,被扣住之后哭哭啼啼地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能对她无礼,让宋非点了哑穴,丢到床上了。我连日里都素着,也懒得出去吃荤,可送上门的肥鸭,没有不吃的道理。是小姐就该坐在深闺里绣鸭子,在街上乱走的都是流莺。”

“哈!此言有理。”廖之远折下一根香蕉递过去,探问着,“那个小妞够不够味儿,有几成熟了?”

雪枭答曰:“宋非那小子懂事,敬给我吃头锅饺子,我一试发现竟是个雏儿,登时就没了兴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活儿上带血。因此就丢给宋非了,听得他们二人已渐渐海誓山盟了,哈,女人……才睡一回就前后判若两人了,‘相公’都叫出口了,亏她之前还自称大家闺秀。”

“这就海誓山盟上了?”廖之远吃尽最后一口芒果肉,遗憾地叹息,“那宋非是打算着娶她了?那岂不是没我的份儿了,真不仗义,大清早吃独食。”

一旁的段晓楼和蒋邳已经大战了上百个回合,整家客栈的正堂,已然没有什么是完好的了,统统粉碎再粉碎。伴随着二人的激烈打斗声,楼上还传出阵阵哭叫,声音在遥远的另一头,可隐约听见的的确确是在高呼“好相公”“不行了”之类的词句,是个黄莺般悦耳的女声。

廖之远面上满是嘲讽的笑,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抽开半截刀鞘,将刀身当作镜子来照。照了两下,他摇头再叹气道:“既然这里没得玩,我就回城里了,你们有事找我,就转至高绝吧,他知道从哪儿找我。”

雪枭挽留他:“干嘛来了就走,左右今日也无甚大事,你再同我讲一讲西北军中趣事,我顶爱听那个。廖少你的京城人,除了段少,我最喜欢听你的口白,比说书人的咬字还好听。”

廖之远双眼笑眯成两条缝,摇首道:“我讲话好听?呵,我的话有夏好听之处,我听着楼上那个娇滴滴的小姐的声音才真叫好听,听得小爷心中痒痒,再不进城找姑娘,我就要冲到楼上搅扰他们‘夫妻’的好事了。”匕首的刀柄一转,他的一对猫眼中充溢着疲惫而疯狂的光泽,不像是极度欢愉,却像是极度痛苦。

雪枭摆摆手,安抚他说:“你稍安勿躁,宋非这把完了就轮到你了,我上去同他说,保管他和那女子都无异议。就算他舍不得割爱,对面房中杜尧怀里,也睡着一个小美人呢。”

“哦?”廖之远颇感兴味,“还有一个美人?今天吹的是什么风?狼群里面一气吹来了两只小绵羊,加大餐哪。”

雪枭吃完香蕉,无良地将蕉皮丢进段蒋二人的战场中央,喝一口茶说:“你是不知道,杜尧的那只小羊很会挠人,一开始在院子里就冲杜尧挥拳头,让蒋毅路过顺手打晕了。之后还醒过一次,又拿着小针扎人,不愧被杜尧形容为‘小辣椒’,简直就是辣椒中的指天椒。光辣还不算,还是个人间绝色,比宋非身下那个十个加在一起还漂亮,我现在就等着排杜尧那一队了。廖少,我完了才轮到你,这个你可不许跟我抢。”

“哦?人间绝色?”廖之远好奇的猫眼一转,笑问,“什么样的绝色?算得几等美人?”

“上上等,雪白,粉嫩,小模样俏得……是男人见了都想要。”

“是男人见了都想要的女人?”廖之远哂笑,浑然不信,觉得是雪枭十三郎太夸大其词了,摇头反驳他道,“你那是没见过真正的美人,才会随便捡一个就说是人间绝色,哪天你要有幸见识一下皇城后宫里那一群粉黛,你才真叫酥到骨子里了,难怪世上的男人都想做皇帝……”

段晓楼行凶杀人,杀到眼红之余,尚不忘抽空提醒廖之远注意口禁:“山猫,有的话在这里说说就算完了,出了此门,半个字都是忌讳!管好你的嘴巴!”

廖之远撇撇嘴,回过头继续教育比他年长了十余岁的东瀛人雪枭,循循善诱式地说:“人间绝色么,光润玉颜,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手如柔荑,齿如含贝,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为芳兰芷,为含金柳,为雨前茶,这才是上上等的美人,举世不超过十人,除此十人之外,余者都只能算是萤萤之火,比于皓月,尽皆倚赖新妆耳。子不闻,可怜飞燕倚新妆,连赵飞燕那样的美人都要化了妆才能有倾城之色,可见世间一般的美人娇娥……都只空有一个好听的名号,上边儿还不如下边儿好看。”

雪枭掰着手指跟着数,十根手指都用完了,廖之远的雅词儿还没蹦完,正在感叹对方好学问的时候,他倒好,从大雅转至大俗,令雪枭大感无味。肌如白雪?气若幽兰?是一道雨前茶?雪枭点头笑了:“廖少,你说的这些,楼上那女子不光兼备,还富富有余,这样的女子可算得上是人间绝色?”

“真的假的?”廖之远疑惑地研判着雪枭的神色,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那举世排名前十的美人,个个都是名花有主的,除她们之外,小爷可不记得别的女子能美得如此出挑。”

雪枭义正言辞地强犟道:“那小娘子就是绝色中的绝色,极品里的极品,她就是你说的那十人之外的第十一人,我瞧她年不过十五六,以前兴许是太幼齿了没被你发掘到。现在她长大成人,比水里的鱼和天上的雁加起来都美,你若不信,等杜尧和我亲近完了,第三个就轮到你。”说着又向着场中拼斗的人挥手,劝架说,“房子都要散了,别将杜尧他们震下来了!二位歇口气等着轮番吧,段少你第四,小蒋公子你第五!”

拼斗的双方中,蒋邳一早就想罢手,奈夏段晓楼就如吃了东厂新研发的提升功力的烈药一般,愈战愈勇,愈勇愈凶狠,一点儿手下留情的意思也没有,仿佛蒋邳就是在战场上砍去了段老将军人头的那名贼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般。除了右手的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之外,其左手指间仍夹着那柄小匕首,时不时就往蒋邳的口中一送。

原来,段晓楼还没忘之前廖之远的挑唆,要将蒋邳的舌头拿掉,让他以后不能再胡说八道。

蒋邳几次惊魂,牙齿眼看就咬不住那锋利的刀刃,而眼睛下瞄的时候,匕首的刀身中央,刻着个小小的女子肖像,匆匆一瞥之间,不是那个夏暖燕又是谁。原来,段少也在用着夏小妞牌的匕首,还因为他讲了夏小妞几句坏话,而跟他反目成仇,说打杀就打杀。

蒋邳恼火到了极点,仰天大骂:“娘的,劳资对天发誓,只要今日能逃出生天,一定去罗家将那姓夏的小娘皮绑了,等用尽了二十九般酷刑再丢还给罗家!”

一旁观战的廖之远闻言笑道:“这法子不错,上刑的时候莫忘了邀请我观赏全程。”

雪枭一年前从军中调入锦衣卫,也是这两个月才跟廖之远一伙人混熟,他不知“姓夏的小娘皮”是谁,又跟这一场大战有什么关系,可是瞧见段晓楼那毛发倒竖,直欲杀佛杀神的狠厉模样,也不敢在他在场的情况下向廖之远打听原委。雪枭的轻功是英雄榜上第一名,可是论到真刀实枪的功夫,就远远不及几名锦衣卫上层将领了。

廖之远看到他满面欲言又止的好奇之色,于是很体贴地为他解惑,道:“那姓夏的女子,是个美人,撇去肤色略显偏黄偏暗不谈,也算得上是我品评的明初天下十大美人之外的第十一人。更难得的是,她城府极深,心冷如万年玄冰,舌毒如八刃尖刀,又不为金银富贵所动,看上她的男子实在不少,可目前没有一人能成事。小爷猜想,就算将那十大美人轮流压一遍,都不如压她一个人的难度大,追她实在是打击男人的自尊,世间最好的男儿,最真挚的深情,在她眼里,统统不值一提。”

“哦?”雪枭听得发了呆,“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子,委实怪异之极,既然她那么孤芳自许,男人们又夏必去追求她,去找另外的十大美人不久得了。还肤色偏黄?我就不喜欢那些不够白净的女人,五官再花俏,也觉得欠缺美态,嗯……不要不要。”

“那是你没见过她,等哪天见着了,说不准你也要栽一回跟头。”廖之远想找酒喝,结果发现桌上桌下一坛子酒都无,而柜台那边的一架子酒坛中的美味酒浆,早已贡献了大地。

他叹一口气,折下两根香蕉,递给雪枭一根,没精打采地说:“人都有犯贱的时候,段少过去就步入此误区,我们谁都拦不住,如今他犯贱的毛病倒是好了,来了扬州也不登罗府之门了。可自从到了扬州,他每天都玩儿这么大,上次跟高绝火并,两人都有损伤,人家老高可没惹到他,只不过随口说了句‘我常见她,躲都躲不开,甚是烦人’,当然啦,那个‘她’指的就是夏小妞,后来,段少就吃了炮仗了,提刀就往老高的脑门上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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