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四散漂游

夏暖燕张了两次口,嘴唇抖得厉害,喉间却发不出声音,在冰面段晓楼的注视之下,最后,她只能用力点两下头当做回答。

段晓楼轻笑一声:“果然如杜尧所言,是一位如水的江南佳人,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夏暖燕僵立,垂了头,反复地安慰自己说,他认不出来不是他的错,是自己容貌装扮比往昔改变太多了。彭时和柏炀柏能认出她,是因为那是在罗府之内,那样特立独行的装扮,单薄的身影,舍她其谁。怎么能在大街上碰见一个身量肤色都不同的女子,只凭一双眼睛就认出她是她呢?

退一步讲,凭什么要求他还清楚记得她的一切,他忘了最好。她不是一直都这样期盼么,如此,甚好。

段晓楼瞧她腼腆不语,全不似杜尧口中伶牙俐齿的小辣椒,猜她是听见了店中那二人的对话,羞恼交加,恐惧萦怀,于是开口辨正视听:“他们都不是恶人,你不用怕,男人多喝几杯总要讲两句醉话。你的马就在前门那儿拴着,你不必进店,自去牵马便是。”

夏暖燕点点头,将手中的十两纹银搁在回廊的栏杆上,然后垂下头,默默走开了。她这是怎么了?她还没有为段晓楼疗伤呢!虽然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可实质上,一定伤得很重吧!别走!别走!

她一边在心中呐喊着阻止自己,一边迈着向外走的步子,找不到一个停下来的契机。

“别走!”店里面冲出了杜尧,显然是听见了段晓楼的“自言自语”,冲出来一看,染了三分醉意的眼睛露出喜色,喷着酒气笑道,“果然是你!你,你怎么不进来呢,傻丫头?”

夏暖燕直觉地抵触着如此亲昵的打招呼的态度,尤其是当着段晓楼的面,她摇一摇头,指一指栏杆上的十两银子,然后转身,迅速地离开。先就这么着吧,她还没做好“相认”的准备,或者说,她压根没想到,会有这种“相逢对面不相识”的事发生。她不是容易受伤的小女人,可是,她现在需要找个地方疗伤,立刻马上。

“喂,你怎么走了?”杜尧不肯就这样放跑等了一早晨的女子,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在她回头瞪他时,讪讪放了手,邀请道,“进去喝杯茶,十两银子是你的,我请你吃糖皮糕,羊角蜜。”说完,他又来拉她。

段晓楼负手立着,头已转向另一个方向,不知是心不在此,还是默许了他属下的“调戏”良家女子的行径。

夏暖燕被一只大手拖着往屋里带,望一眼那个用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冰面人,只觉得分外遥远,连她自己都开始疑心,会否不是段晓楼认不出自己了,而是她将别的什么男人错认作了段晓楼。因为她认识的段晓楼遇到这种情形,不论被“掳劫”的女子他认识与否,也不论那女子貌丑貌美,只要是个女的,都在他的荫庇范围之中。

博爱而可爱的一个男人,段晓楼是那样的人。这一个用后脑勺对着她的冰面人,他一定不是段晓楼,一定只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像段晓楼,又有着相同声音的男子。否则,眼前的这一切统统都不真实。

夏暖燕抗拒着那只拖拽她的大手,可那力量只凭小打小闹的抗拒是不能自救的,她得拿出真本事,冲着杜尧的脸挥一拳才行。锦衣卫是皇帝钦差,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算什么?原来昨晚放过她,是因为此人在赶时间,而今日得了空闲,就在这里专等着她自投罗网呢。这种人渣,狠狠揍他,功夫就是专门用在这种诚的,她心中憋闷异常,只想揍人。

心中这样打算着,手中就捏紧了拳头,抬高,对着杜尧的脸,挥出……

“啪!”

夏暖燕只觉得自己后颈一痛,双目有一瞬间的昏黑,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伤心难过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缓缓向前软倒,落入杜尧的一双铁臂中,失去了意识。

……

“蒋毅!”杜尧愤怒地叫嚣,“见鬼!你打她做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丧门修罗,遇上你就没好事!”

一个周身浴血,穿着货真价实的血衣的高大男人头也不回地走进客栈,看他的行迹和浓烈的煞气,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仔细看的话,他身上的那些血迹全都不属于他,那是浓艳的敌人的血。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浴血修罗”,与“白衣神剑,袖里乾坤”陆江北,以及高绝化名的“雷霆一刀”高审心,在锦衣卫内部并称“三杀神”,双手染满敌人的鲜血,历经百战,未有一败。

蒋毅冷冷丢下一句:“她要刺杀你,她身上有杀气。”他的身板高大宽阔,容颜却细白若妇人,曾被旁人戏称为“兰陵少”。

杜尧将软倒的佳人绵软的身子打横抱起,追着蒋毅进店和上楼的背影,仰头骂道:“见鬼的杀气!有杀气的人是你!你用了多少力?她死了我跟你没完!”感觉怀中人轻如羽,温软,馥郁,清淡中携着冷气的幽香,令人发自内心地燃起一种快意。

于是,他埋下头,深深嗅着那香,带着四五分醉意的双眸,渐渐染上了欲望的色泽。昨夜没喝成花酒,他还暗道晦气,没想到老天待他不薄,送来这样一份大礼给他。

大堂中间座位上的蒋邳也丢下酒壶,双眼发光地跑近,兴奋地叫嚣着:“快!揭开面巾验验货,我猜她的鼻子一定是歪的!”真如夏暖燕所料想,他就跟围观耍猴戏一样,绕着昏迷之人转了半圈,最后目光落在那高耸的胸口,评判道,“这小娘子够味儿,的确比普通的青楼花娘子正点,不过……快点揭开脸呀,杜尧!让劳资瞧瞧她的鼻子!”说着,等不迭杜尧动手,他自己的大掌已向着那张双目紧合的小脸伸去,手指屈张,触上面巾……

“啪!”

杜尧没好气地说:“不能碰,她现在是我的了,不给你看!”边说边一把摘下自己的披风,兜头兜脑将怀中人包裹严实,紧搂在怀中,三步并两步的往楼上跑,口中警告着,“别来找事儿,否则兄弟没得做了!”足下生风,跑得极快,最后索性一个纵身,跃过了十几层木阶,朝着回廊深处的某间客房奔去。

蒋邳目瞪口呆,半晌失笑道:“这就入洞房了,这么急?就是新娘子也得让人看看脸呀!”

后院中负手独立,吹风醒酒的段晓楼慢慢踱步回来,没精神地垂着眼皮,走了两步回头往二楼看一眼,问:“蒋毅呢?没受伤吧?”

蒋邳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脾气臭得冲一条街,谁敢问候他?可恶,居然让杜尧那小子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可恶,小爷在这里坐了半日,最后连张脸都没瞧到,可恶,最好他揭开面巾,发现鼻子是歪的,嘴巴是斜的……”

“女人么,熄灯闭眼,在床上都一个样,叫出来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帘子一阵鼓动,又进来的一个紫袍男人,随口接着蒋邳的话头说,“昨晚包了个扬州十家青楼第一花魁,只一夜就丢进去五百两银子,可早晨醒来一回思,觉得还不如上次在街边捡到的那个流莺,那一个叫得更够味儿。”

蒋邳斜眼睨着廖之远,酸溜溜地说:“你都有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了,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女人在床上都一样?那我给你找一个,你敢不敢上?”

廖之远问:“谁?”

蒋邳又用眼斜睨重新斜倚在兽皮大椅中醉眠的段晓楼,用口型冲廖之远比划:“夏小妞……她娘。”

只是一个口型,没有发出任夏声音,可看上去正在沉睡的段晓楼,却骤然睁开双眼,一拳揍上蒋邳的鼻子,裹挟着霸道绝伦的劲风。蒋邳慌忙后撤,鼻子虽然没有遭殃,可面上的冰面具却被那道劲风给震得四分五裂,露出面具下的脸。此时若有不明就里的外人在场,肯定会吓得大声尖叫——

只因那面具下的脸布满了诡异的暗红色藤蔓状花纹,有二三十条之多,印在一张白净俊秀的男人面上,那种惊悚的视觉效果,直欲让人疯狂尖叫。

“啊——”二楼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然后传来了如下对话。

“该死的!该死的!”

“哈哈,中招了,活该你色胆包天,大白日里就开玩儿!哈哈!中~招~了~”

“该死的!真是活见鬼!”

“好戏还在后头呢,有你好瞧的!”

那是两名男子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人的声音来自杜尧,连呼“该死”的那个声音,而另一个声音的质感油滑而乖觉,口气中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楼下的打斗并未因此而中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段晓楼拳拳都打得虎虎生风,仿佛夹带着巨大的怒气,仿佛打的人既不是他的同僚,也不是他的敌人,而是空气中一个透明的假人,一个假想中的什么人,又或者是假想中的另一个自己。

段晓楼打得极是疯狂,完全不像是带着内伤的人,他的功夫原本就在蒋邳之上,加上官职爵位都在蒋邳之上,后者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从心底里就先落败了。一个不着防,他背心中了一拳,一口鲜血喷出,往后就更不及了,只有节节落败的逃命的份儿。可饶是如此,打红了眼的段晓楼还是不肯放过他,仿佛只有鲜红的血,敌人的,自己人的,又或者是他自己的,只有鲜血才能平息他胸间莫名的烦躁不安。

一旁的廖之远并不插手这场战事,坐在桌边,慢慢剥着一只桃子的皮,慢慢地劝着架:“自家兄弟,手下仔细着点,出了人命就不好玩了。”半晌后又慢条斯理地问,“楼上是不是有个新鲜货,是谁带来的?能排队上吗?”

蒋邳吐血逃命,一扭头见廖之远正在品尝一枚水蜜桃,登时怒火不打一处来,喷着血嘶吼道:“廖少,你竟然见死不救!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我前日才刚救过你的命,你不懂得知恩图报吗!”边说着这话,边惊险地躲开段晓楼的一记铁拳,只觉得被拳风扫到的面颊火辣辣的疼。

廖之远又啃两口桃子,慢条斯理地回敬:“小蒋公子,你不懂得什么叫施恩莫望报吗?要求救,找兰陵少去。”一口口啃着桃子,渐渐开始出神想事,神智飘到了九霄云外。

蒋邳被段晓楼的拳风压制得透不过气,感觉再不找外援,自己可能真的有性命之忧,当下也顾不上面子里子的问题,仰头冲二楼喊:“哥!宋非!冲云雕!快救命则个!救命则个!”

连喊数声都没人搭理,蒋邳本来身上就有昨日一战留下的旧伤,带着本门秘制的“冰火无相心”疗伤,眼下内伤才好了小半,却突然莫名其妙地遭受这样的奇袭,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往日聊天再聊得怎么过火,甚至说到夏小妞本人头上,比刚才更露骨的话也曾说过,段少从没急成这样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可恶,段少不是受了更严重的内伤吗?怎么他的拳头比往日还狠,谁踩了他的老虎尾巴了!他发的是哪门子的邪火?!

“冲云雕!”蒋邳又冲二楼大呼,“我昨天帮你挡了对方那小子一掌,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轮到你救我了!段少他疯了,晚了你就只能替我收尸了!救命则个!”

过了小片刻,楼上抛下一个声音来,是刚才跟杜尧吵架的那个油滑腔调,“没空,劳资排队上小美人呢!杜尧完了就是劳资!哈哈,超正!”

蒋邳艰难闪避着凶残到几欲生食人血的段晓楼,怪叫道:“段少他真的疯了,快去罗家把夏小妞绑来给他降火,段少疯了!”话音刚落,一只力能碎石的铁拳招呼上了蒋邳的小腹,疼得他泪花齐涌,向后退出四五步,唇边溢出两道血丝。

蒋邳觉得这一拳留下的伤,比昨日那帮紫衣人给他留下的内伤更重三分,要是他的护体真气不到位,说不定此刻他已经是一具横陈的尸体了。他不可置信地鼓眼瞪着段晓楼,一张口说话露出被染为鲜红的牙,语声凄厉惨绝:“段晓楼,小爷跟你十二年过命的交情,你居然下这样的狠手!就为了夏暖燕那个贱人!”

“夏暖燕”这个三字咒语一下子激发出段晓楼更多的潜能,口中闷不做声,拳势又比方才加快了数倍,仿佛一波沾上就殒命的龙卷风,在野店的大堂中肆虐,随着他的移动,周遭的桌椅板凳统统化作碎屑,四散漂游,布满了整个一楼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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