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事情的原委

夏暖燕当时听完就沉默了,其实她的驴耳朵还没有完全地展示给青儿看,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有些话就像是舌尖刮过的一阵风,一旦刮过去,心中是痛快了,过后又忍不住担忧,那个被她倾诉过的洞口,会不会也要发芽长出一棵树呢?那棵树上的叶子,会不会搅乱了平静的生活呢?

青儿虽然聪明伶俐,有时却少了一根筋,或者说,她就是个一根筋的人,连她自己的驴耳朵都常常挂在嘴边嘀咕,难保她祸从口出。因此,关于孙湄娘一家三口与自己的血海深仇,关于未来天下大势,谁当了皇帝,谁有多长的皇帝命,还有,自己最伤心的秘密,三个孩子都死于朱权之手,这些秘密,她都小心地揣在心怀,从来不跟青儿透露半分。

现在,她马上要死了,这一次投胎,她一定不会那么幸运地带着记忆出世了。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回忆太多伤思,思伤脾,是不利于养生的,回忆其实也是一种伤,一种带来不幸的东西。临死之前,她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整个儿无人见过的驴耳朵,展示给第三个长者驴耳朵的人,孟瑄。

于是,在孟瑄清澈明亮的目光凝注下,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她从头开始讲,讲自己的堪怜身世,从小在农庄,她就是一种无知无识的懵懂状态,是一个辛苦劳作和整日穷开心的小农家女。后来跟母亲住,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脱去粗布麻裙,穿上绸缎做成的衣服,其实内里还是无知无识的状态,只是掺杂进了欲念和自卑。她喜欢上了不用下地插秧就能吃上白米饭的日子,喜欢鱼和肉的滋味,她担忧什么时候母亲的裁了,生出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母亲就会再次将她送回农庄种地。

最自卑的时候,是她刚回罗家住的时候。她一路从罗东府的中门被引到老太太的福寿园,她就惊叹了一路,欣喜了一路,彷如青儿讲的一个叫“石头记”的故事里的刘姥姥,走进一座不输于皇家园林的大观园。可是,等她真的在那座大观园中入住,她才发现,这园子处处都是有主人的地方,连她住的略显粗陋的西跨院都不属于她,她是那里的外人。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是那八仙桌上的老九,横看竖看都很可笑。

“家人”像笑话戏台上的丑角一样笑话她,她不知所措地跟着众人一起笑,可是,过后她回思出众人笑声中的恶意和嘲讽,她又生出一肚子气。如此反复几次,她就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成天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受气小媳妇一样活着,在莲花池边,顾影自怜地觉得自己是世间最不幸的那个人。

有时候,她整个人坐到莲花池的边缘,坐成一种稍微一挪动就会落水的姿势,想着,会不会有哪位“家人”或者到访的客人或者好心的丫鬟嬷嬷,看见了坐得这样危险的自己,就上来规劝两句。然后,当对方看到她满脸的泪痕时,就出声询问她的状况,探问她的心事,这样一来,她就能找个人吐一吐苦水了。

什么人都好,哪怕是个陌生人。可是,她日复一日地那样坐着,从来都没有人上来管过她危不危险,问过她日子过得开不开心。她有时候真的产生过一不小心落水,一不小心从此不能上岸的想法,她之所以迟迟不跳,是因为她对生活的希望大于绝望,她知道来日方长,也从水中美丽的倒影中看到了希望。有着如斯倒影的她,即使不像二姐那样盛装打扮,每日都隆重得像在过节,她只要穿一件与丫鬟服同等质地的粉衣白裙,就比二姐好看十倍了。

她常常都拿着这句话安慰自己,每当穿着旧衣,望见二姐日日翻新的华彩衣饰,远远地朝自己走来的时候。

在孟瑄温和而善意的眼神里,夏暖燕逐渐放下心防,在旁观者的角度剖析着自己,她叹息道,人的欲望是越胀越大,永远不会到头的。本来脱去麻衣,穿上棉裙就欢呼“过年了”的她,突然有一天穿上了绸缎,突然又看到别人的衣饰更美,就嫌弃起自己的旧绸缎衣裙来。

于是,无意中撞上的一次“高嫁”,嫁给某人做妾后,为了穿上更华美更轻暖的衣物,她开始费尽心思地去讨夫君的欢心,精研棋艺的黑白变幻,也是为了更好地跟其他妻妾斗心机。

孟瑄闻言,立刻就出声问:“丫头,你上一世的夫君是谁?我认识他吗?”

夏暖燕绞动着衣角,心里道,听他如此问法,一定没有看到宁王玷污夏嫔的那一幕,自己要不要保留这个秘密,在他心中留下一个稍微完美些的印象呢。朱权这个名字带来的阴影,真的一直要笼罩到她生命的尽头么,她真的要把自己嫁给宁王后的种种耻辱讲给孟瑄听么。

见她突然止了声,垂头陷入沉默,孟瑄忍不住猜测着问道:“既然你说是‘高嫁’,嫁的一定不是普通门第,你前世嫁的那个人……是段晓楼吗?”

“段晓楼?”夏暖燕张口结舌地怔愣了半晌,突然想道,自己总归是要死了,不如就骗一骗孟瑄吧,让他不要一追忆起自己就想到朱权那个恶贼,也不要为了帮自己报仇而板砖磕石头,去跟那个人作对……奇怪,孟瑄凭什么会帮她报仇?他和她明明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魂魄,装进身体后就有了不同的属性,他一下子就变得高等到要让她仰望的地步。

夏暖燕低下头,撒谎道:“不错,我前世无意中救了迷路受伤的段母,对方报恩,就让她儿子段晓楼纳我做妾,只是段晓楼公务繁忙,加上府中从外面救回来的上百女子争奇斗妍,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后来呢?”孟瑄问。

夏暖燕把头垂得更低,明明下决心将自己的“驴耳朵”给孟瑄看的,怎么帽子摘到一半就重新扣回去了呢?她喏喏地继续说道:“后来,我在府中偶遇段晓楼,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我并不知他就是我的夫君。一个月后,我因为单思而染了重病,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夫君大人,才知他就是我暗暗仰慕的男子。弥留之际,我二人都感叹郎有情,妾有意,奈夏缘分浅薄,约定来世再续前缘。”

孟瑄沉默半晌,说:“小逸,你与他的情缘,上一世已尽了,今世更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不久的将来,你就会明白这一点。”他抬手,抚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说,“你我有一世的夫妻缘,我一定不会像他那样,直到阴阳相隔的时候才发现你的好。”

夏暖燕闻言,诧异地问:“我不是已经被上官明日的钢鞭打死了吗?哪儿还有什么将来呢?”她现在不就是在交代身后事吗?

孟瑄为她解释道:“你的元神入了别人的‘柒真幻梦’,所谓‘柒真幻梦’,是发生在多年前的旧事,其中的人物虽然真实鲜活,但不过都是一段浮尘般的往事中的人。回忆中的人,怎么可能杀死一个真实存在的你呢?在‘柒真幻梦’中,别人看不到你,你却能看到别人,别人打不到你,你却能打到别人。”

夏暖燕想了一下,质疑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打中,有一个我最想打的人,手中东西扔过去,总是直接穿过他的身体,甚至不能引起他注意。”

孟瑄考虑着推测说:“那大概是因为他现实中的元神同处幻梦里,你虽然没打中他,却能伤到他的元神,效力是相同的。小逸,你想打的人是谁?不需你出手,我帮你打他。”

“孟瑄,你没有骗我吧?我真的没死吗?”夏暖燕突然生出一点后悔,不该将自己的秘密讲给他听,最深的秘密,还是捂在自己兜里最放心。现在,捂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多了一个出口,孟瑄……他是可以全心托付秘密的人吗?

而且,她又质疑道:“方才我能清楚感觉到敌人的鞭影刮出的劲风,刮在脸上都有点儿发疼,最后那道钢鞭迎头打中我,我就陷入昏迷,不省人事了。‘柒真幻梦’中的人并非打不到我,那种迎头痛击吃上一记,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孟瑄看着那张稚嫩而又认真的小脸,忽而像抱孝子那样,一把将她搂起来,将她举到跟自己一样的高度,注视着那一对思虑重重的乌黑眼珠,他柔声说:“丫头,出了这趁梦之后,你就快去找我吧,无论你想做什么事,只需吩咐我一声,我都会事无巨细,赴汤蹈火的为你做到。真的,早在六年前,我就是这种心对你了。”

“六年前?”夏暖燕小小的身体坐在孟瑄的前臂上,这种感觉真不是一般的怪异。她伸出一只小手,摸孟瑄的额头,笑道:“哈,你在说什么胡话,咱们三年前才相识,彼此都是初见,我还把你当成真气抢匪,拿着毒针对付你呢,你不记得了?”

孟瑄突然将她紧压怀里,用脸颊蹭一蹭她水豆腐一样的小脸蛋,闭目感受着她清甜可口的味道,快速地对她说:“丫头,现在的我也只是一缕元神,在这里呆不长久,我长话短说,你仔细听好了,我不是现在的我,我来自未来,是三年之后的孟瑄,孟沈适,我是被一个有大法力的人送回来的。”

“孟沈适?”夏暖燕歪了歪脑袋,一只小辫儿垂到孟瑄的脸上,这个名字好像从前在哪儿听过,忽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叫道,“来自未来?三年之后的孟瑄?”

“是啊,”孟瑄拨开她的小辫儿,把脸凑近说,“我的字原本是‘沈时’,不过为了跟你的小字‘清逸’凑成一对,我就改了一个字,变成了现在的‘沈适’。当然,这些都是三年之后的事,我知道让你相信这一点有些困难,可你我相会的时间非常短暂,随时有可能会中断。方才,听见你说了那么多从来不曾对我说过的事,我很想了解关于你的一切,就没有打断你,占去不少时间。小逸,咱们现在是在‘柒真幻梦’中的‘第七境’里相会,只有宿世有缘的人才能在此相遇,盼你谨记这一点,记着,我是你命定的男人。”

“第七境?”夏暖燕蹙眉,这个她好像听柏炀柏提过。

孟瑄轻轻抚过她的眉毛,微笑道:“在第七境里,我们都会失去原貌,变回小时候某阶段的样子。第七境又称‘欢喜境’,我们都会变成自己小时候心境中最欢喜的那个年岁,你变成七岁模样,可见这时的你是最欢喜无忧的,而我变成十一岁的模样,是因为我在这一年遇到了你,小逸,我从十一岁这年就爱上你,而且从未变过。”

夏暖燕垂下了小小的脑袋,轻声问:“你喜欢我什么呢,我的缺点比优点还多,麻烦事一大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有点讨厌自己,而且,我对你也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我只把你当成一个可信赖的朋友。”

“你有,”孟瑄肯定地说,“你三年后已经跟我在一起了,假如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你怎么肯做我的女人呢?”

“我跟你在一起了?”夏暖燕睁圆了眼睛,怀疑地打量孟瑄,“你是骗我的吧?什么来自未来,什么三年后的孟瑄,你是在逗着我玩的对吧?”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奇事,三年后的孟瑄跑到幻梦里来,告诉她三年后他们在一起了?

孟瑄正色说:“我历尽万般辛苦才回到三年前,又辗转找到第七境之中来,难道只为了骗你吗?小逸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对你说谎,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我这一世只为你而活。”

他说话的热气一阵阵喷在她的耳上,她有些不适应这个从刚才开始就对她说着亲密情话的孟瑄,于是用手臂撑开他的头,扭脸问:“你不在三年后好好呆着,突然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既然三年后我们在一起了,那你就去对三年后的我说这些话罢。”她没有经历其中的过程,突然被告知自己变成了“孟瑄的女人”,就算此事是真的,她一时也接受不了。

孟瑄微叹口气,把事情的原委道来:“两年半之后,你就做了我的妾,咱们俩如胶似漆,成了一对人人羡慕的眷侣,我只待咱们有了孩子,就向母亲要求抬你做我的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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