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过是贪生惧死

君世诺从宫里回来,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找夏暖燕问清楚,那落红是怎么一回事,当她发现房间是空荡荡的,就唤了清风过来,“清风,一大早的,王妃去哪里了?”

清风直言直语,“回王爷,王妃说了,现在天下动乱,她要去庙里住些天,为天下百姓求个好福。”

君世诺侧目盯着清风,清风脸上,复杂而生硬,“清风,你平时不笨,这些话,你也能信吗?”

“清风不信,可是,王妃这么说了,清风做奴婢的,也只能这么听了!”

“那她有没有说云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说了,去云来寺,住够了就回来!”清风抬目,想起夏暖燕昨晚那惊吓状,试探性的问,“王爷,王妃早上情绪有点不稳定,是不是,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君世诺眉头轻动了一下,干咳一声,才理直气壮的说,“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圆个房,天经地义的事!”

清风张着口,惊讶了半晌,有些话,卡在咽喉,她再也说出出口,因为,这些话,是关于言望月的,她生怕,一旦说出口,受不住的,是君世诺。

“没事了,你下去忙吧!”

清风退下后,君世诺忽感谢心里空了一城,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昨夜的被褥已让千楠收拾得干干净净,在他的记忆里,也只印着昨夜,那不算缠绵的缠绵夜!

君世诺忽然想起,夏暖燕之前留下的那首诗,他跑过去,从抽屉里抽出来,还是那字迹,还是那怨怼的语调,却还是,那深情厚意。

绵情寡,长衾薄,夜半无人话私语,孤烛红颜一夜残;

凄凄苦,夜夜寒,长夜深思枕难眠,一寸芳心尽上君!

这诗,和箫贵妃临终时的那首诗,有一个地方是相同的,那就是怨言怨语。

君王到底负前言,江山权重美人轻。

圣旨一道册微嫔,宫纬深深三十载。

黑发青丝粉黛残,不及佳丽俏而娇。

若是未见未曾惜,纵马草歌儿女欢!

念诗及此,君世诺深深的吐了口气,忆及某人说过,在爱情里,女子丧了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似乎有点相信,夏暖燕,曾经是那么的爱着他的,如同箫贵妃对先王,一心一意,也因为太爱,才会对言望月,痛下杀手。

爱一个人,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爱,也得爱之有道,夏暖燕这般重爱他,搭上一条人命,还是言望月的命,对君世诺来说,他觉得,那量种负累,他,无福消受,爱不起,就只能恨了。

只是,看着空空如是的房子,君世诺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映入眼帘深觉恨,一去恍知万事空,谁道旧事不该忆,忆起才觉仿如新!

接待夏暖燕的和尚,恰是那个为她送信到庄王府的那个,所以就多言几句,“女施主,这次是小住,还是只是逗留呢?”

“嗯,算是小住吧!”夏暖燕想了一下,“小师傅,能不能请行个方便,如果有人要见我,不要让他来,我想安静几天?”

“这个女施主大可放心,鄙寺一直都是予人方便的。”型尚说完,忽忆起什么,又回头对夏暖燕说,“对了,施主在那以后有没有再见到端王妃,今天恰逢初一,端王妃正在诵经呢,要不要去见一面。”

“哦,是吗,也好!”夏暖燕想了一下,相请不如偶遇。

端王妃正在观音像前,轻喃诵经,她身边空无一人,夏暖燕走上前,在端王妃身侧也跪下,双手合十,诚心祈福。

端王妃侧目看见是夏暖燕,心里不禁荡漾起一丝愉快,“夏姑娘,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你脸色却还是不见得有多好。”

“夫人,好久不见了,你还是那么诚心,冲着你这份诚心,一定以感动天地,观音大士会让你所求有得的。”

端王妃温温而笑,“会吗?”

“会,论诚,其诚可动天,论义,其义泣鬼神,除非夫人所求,是连老天爷也作不了主的事。”

“夏姑娘的嘴巴真会说话,看,你把这话说得多好听,容不得人不相信。”端王妃笑意浅薄,故意避开她所求这个话题,“姑娘那么诚心,想必,所求也是心之紧系吧!”

夏暖燕朝着观音像,连叩三个响头,才转过头来看着端王妃,一本正经的说,“听说庄王爷昨天娶了靖国公主,我求的,不过是希望这惩亲,能到个头,不要再打仗了,让我们老百姓,也过个安稳的日子。”

端王妃微微敛着眉目,深思了一下,才说,“这庄王妃,我听说过,是个才女,二嫁和亲,其实,她没错,庄王爷也没错,错就错在,她当初嫁夫心切,偏偏庄王爷心有所属,他们,都成了感情我归属品。”

“听夫人这么说,难道,夫人觉得,传闻中,耶律暖燕迫害庄王爷府上的那个姘头,是事实?”

端王妃笑了,笑得真实,于她而言,这事听上去,的确是一件笑话,当端王爷和她说起这事时,她也觉得可笑了,“夏暖燕,你错了,我从不相信这些谣言,耶律暖燕生性高傲,根本容不得她的人生有一点污垢,也因为这高傲,她是绝对不会迫害言望月的,庄王爷信以为真,只因,他先入为主了,他……”端王妃说到这里的时候,把话搁了一下,才转了话题,“其实,我也是猜着来的,侯门里的那些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晓得的,当笑话,听过就算了。”

“那倒是!”夏暖燕耸耸肩,她的细眉微微弯起,心里有着一股暖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没有任何理由就去相信她,而相守半年多的君世诺,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夏暖燕对着观音佛像,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天地可证,神佛作鉴,信女夏暖燕,是时候,彻底放弃了,从此,与君世诺,不思不念,不忆不盼,不再纠缠不休!

夏暖燕在云来寺住了数天,这些天,除了清风,千楠,还有石惜兰和楚笑歌前来,多次求见夏暖燕,都是求见无果,夏暖燕整天诵经吃斋,把心境静了很多。

其中,楚少羽也来了几回,每回,夏暖燕都把他拒之门外。

这日,夏暖燕正在诚心抄经书,一和尚进来,“夏施主,那位男施主又来了,你还是不要见吗?”

“让他回去吧,和他说,我很好,真的,很好!”夏暖燕头也没抬,平静的说,对于楚少羽,她自觉,不如不见。

“那位施主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型尚把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夏暖燕。

“哦,谢了,师父!”夏暖燕接过纸,表情有点诧异。

漓州一遇倾才色,每每思伊不能诉,

回眸一笑倍生姿,几度试忘几度深,

夜夜惊忆梦中人,辗转忐忑终不眠,

若能相见长厮守,定负天下不负卿!

夏暖看着这几句简单的话,平静的心,又再起伏不定,她捏着纸的手,不经意的,颤抖了一下,楚少羽明知,她是君世诺的王妃,却斗胆放言,若能相见长厮守,定负天下不负卿,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可是,她不能累他,更不能把楚少羽对溺水浮木,这样,对楚少羽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夏暖燕抽出一张白纸,沉思了许久,也回了几句话给楚少羽。

卿非佳人,奈何扰君,一纸相思,不过神伤,二嫁和亲,天注孽缘,

才色外物,天下祸水,祸不及君,情思错付,泯思于此,君定安然,逍遥天下!

这一回一往的书信相传,楚少羽还是不死心,他有一种,不见夏暖燕心不死的架势,而夏暖燕也觉得,他们这样一来一回的书信,说得温婉点,是暧昧不清,说得直接点,倒何时是在调情了,这人,不见,着实不行了。

夏暖燕在云来寺的大院和楚少羽见的面,忆起那一次相见,是在漓州的衙门,那时她想见他一面,可是,君世诺言下之意是,楚少羽不想见她如今,她觉得,如此身份,有些再见,不如不见时,楚少羽却求见心彻了。

楚少羽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思成疾了女子,她细眉如丝,淡静之余,又隐着挥之不去的疼痛,不禁疼惜起来,大婚第二天,夏暖燕就迫不及待的移居云来寺,楚少羽深知,这其中,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而他所能理解的,只是委屈,却不曾想过,那是屈且辱。

夏暖朝着楚少羽微微福身,“暖燕怠慢了王爷,请王爷见谅。”

楚少羽动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冷而寒,夏暖燕这一福身,她福的,不是礼,而是距离。

“暖燕,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我们就不可以,像从前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不拘谨。”

夏暖燕掠过发丝,“王爷,你也会说是从前了,从前,我不是庄王妃,你不是逍遥王,现在,我们明知彼此的身份,还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

楚少羽无奈的笑着,她凄怆的笑,在这空荡荡的院落里,来回荡着,杂着明明白白的孤寂,“我作梦都没想到,你会是世诺的妃子,有妻如此,世诺竟还不知好歹,如果在湘州,我就见上你,也许,后来,就不会落得如此心伤了。”

“少羽,”夏暖燕见楚少羽这样动情,心里难免负愧起来,轻轻的唤了句,“既然你知道,我是庄王妃,也就知道,一嫁,是我自愿嫁的,曾经,我是那么爱君世诺的,所以,你不用在我身上,枉费心思了。”

“一嫁是自愿,那二嫁就是不情愿了。”楚少羽不顾夏暖燕的言言灼灼,他拉过夏暖燕的手,“跟我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个点头,我就带你走。”

“少羽,别闹了。”夏暖燕不可置信的看着楚少羽,企图用力摆脱他的手,奈何他握得过紧,夏暖燕摆不脱,“在我决定嫁给世诺的时候,就决定了,把天下和平当作己任,我这一逃,你不是让我做了天下的罪人了吗?”

“这个你大可放心,你是跟我走的,我是堂堂大楚的王爷,要论起罪来,楚国才理理亏,祸不及百姓的。”

夏暖燕惶惑的看着楚少羽,他怎么可以用自己的名声抵一份薄爱,轻浮至此,夏暖燕怎么受得起,“少羽,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世诺,这样对你,一点都不公平,你又何苦苦苦相思呢?”

“我不介意,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就算你心里有世诺,我也不介意,真的,不介意!”

夏暖燕吃力的笑了,凄怆的笑着,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色上,显得格格不入,不介意,说得多坦荡,说得多直接,可是,楚少羽不明白,爱情里的人,都是自私,自私得容不下一粒沙,况且还是一个人。

楚少羽说不介意,开非是想留住夏暖燕,一旦留住了,就会要求,强求夏暖燕把君世诺从心里面忘了,这才是爱的本质。

夏暖燕收敛笑脸,认真的说,“少羽,你说,若能长厮守,定负天下不负卿,那我也明明白白的说了,我除了君世诺,宁可负天下人,这天下人,当然,也包括你!”

楚少羽挫败的向后退两步,丢开夏暖燕的手,“除却世诺,宁可负天下人,你明知道,在世诺心里,压根就容不得你,你明知一副真心付薄情,你还是要如此,对世诺那么真心实意。”

“我知道,是痴心付薄情,所以,我也不再妄想,世诺对我还有什么情可言了,我,放弃他了,却,也容不下,任何人。”

夏暖燕清楚明白的说,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她知道,只有这么说,才能让楚少羽死心,然,若是真正的刻骨铭心,又怎么是几句话,就可以让一个人,把心死了呢?

夏暖燕和楚少羽就那么对视着,不言不语,婉若两人间,已隔着万水千山,就再也跨越不过!

静夜深寂,君世诺在书房里,边玩转着手上的瓷器,边听着清风在说话。

“王爷,这几天,笑歌郡主,还有皇后去了两次云来寺,因为没亮出身份,寺里还是没见她们见着王妃,不过,”清风顿了一下,继而说,“不过,今天,王妃见了逍遥王。”

君世诺手上的动作明显的停了一下,又继续转着,“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只是,逍遥王在寺里,呆了好一段时间,出来时,他的脸色很奇怪。”

“是吗?”君世诺长长的拖着尾音,他深知,楚少羽对夏暖燕,是动了情,至于有没有动了心,他不敢确定,楚少羽这辈子,受了太多苦了,曾经看着箫贵妃那样愁肠寸断,他誓言,除非不爱,一旦上,就绝不负情,他生怕,楚少羽会让夏暖燕伤得,肝肠寸断,他也容不得,夏暖燕心里有着别人。

在夏暖燕住入云来寺一个月有余后,君世诺终于是按捺不住,和清风前往云来寺,接夏暖燕回府王府。

这日,天飘着微微小雨,空气内,没有一点风,闷热的似要储起一场雷雨,待机而下。

君世诺面对前来迎接的和和尚,开口便表明身份,他端起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是庄王爷,今天来,就是为了接庄王妃回府的,而庄王妃,就是前不久住入贵寺的夏暖燕燕。”

君世诺说得那样直言,言下之意是,夏暖燕见,也得见他,不见,也得见他。

君世诺恃权协人,往往,这一招,都是有用的,夏暖燕很快就被请了出来。

“王爷,清风先下去了。”夏暖燕和君世诺定定相视无言,清风示意同来的丫环家丁随她一起,退避。

除却夏暖燕身上那一抹红艳,君世诺没有丝毫感觉得到,眼前这个表情清冷的女子,就是昔日,他认识的夏暖燕,夏暖燕的脸上,除了淡淡的忧郁,几乎,冷得让人,无法靠近。

夏暖燕上前,朝君世诺福身行礼,“要王爷舟车劳顿的来接暖燕,实是暖燕的不对了。”

夏暖的话,像官场里,他们用的那一套套的话,说和不说,其然,都一样,君世诺紧皱眉头,准备好了的万语千言,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最后,从咽喉里挤出的一句话是,“夏暖燕,不错嘛,在这里清静些日子,就变得淡漠了,如果让人再在这里住些日子,是不是,到时候,就心无旁物了?”

“淡漠,这不都是王爷手把手教我的吗,我这点小皮毛,要和王爷比起来,就什么都不算了。”

君世诺嘴角不经意的扬起一个弧度,夏暖燕这张口,还是没变,她,还是原来的那样,伶牙俐齿,也只有这样的夏暖燕,才能勾起他心中的,那些复杂的恨。

夏暖燕转动明眸,笑意很淡很淡,“君世诺,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你这么对我,无非就是想为言望月讨个公道,那为何不直接要了我的命,这不比任何一种形式都来得直接,来得泄愤吗?”

“你错了,你不能死,于少,现在还不能。”君世度直勾勾的看着夏暖燕,那抹笑意,妖孽如火。任何人接触到,都会不寒而颤,然,夏暖燕对这,早已百毒不侵,又或者说,早已学会,不把表情露于脸上。

“为什么呢,不过薄命一条,在淮南山上,王爷想拿去的话,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况且如果你那么做,还能树立权威,何乐而不为呢?”

君世诺漠然的看着夏暖燕,深陷的双目眯成一条缝,“夏暖燕,你知道春蚕是怎么死的吗,是作茧自缚,直到临死前,它都受着成丝绞痛,直至死亡,那才是最快感的,我不会让你死去的,我要看你,一点一点的受尽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会让你明白,有时候,生,比死,更难过。”

夏暖燕轻轻颤起细眉,这一回,她笑得很清楚明晰,笑得既真又实,有时候,生,比死,更难过,这话,言望月也和她说过,恍然想起,仿若,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要她想起,是什么时候,她竟然,真的,想不起不起来。

夏暖燕笑的,是言望月和君世诺都不懂,死,其实一点都不难受,生,比死更难受,这些话,其实是那些恋生的人说的,一辈子那么短,人,恋生,本是条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如果因为恋生,就惧死,那就太可悲了。

君世诺诧异,“你,笑什么?”

“我笑王爷惧死,可以吗?”夏暖燕恣意的笑,挑眉看着君世诺,“人一旦化作一胚黄土,就没有什么难不难受可言了,所以说,真正惧死的,不应该是本人,而是那些,怕失去你的人,是那种害怕失去至亲的那种惶惶,王爷惧死如此,莫不是,在你的生命里,竟然找不到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了吗?”说到最后一句时,夏暖燕故纵妖媚的笑。

其然,夏暖燕的这番话,的确道中了君世诺的心坑,死亡本身,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的是,人生中因少了某些人,而荒凉了一个角落,在那个角落,住着一些,不敢触及的温暖,那个关于少女的梦,就是君世诺心里最温暖的地方,只是,没了言望月,那个角落,他连碰,都不敢碰。

君世诺狠狠的看了一眼夏暖燕,“夏暖燕,算你狠!”

“好了,咱回去吧。”夏暖燕收起目光,淡淡的和君世诺说,仿佛刚才在和君世诺争口舌之快的人,不是她,其实,夏暖燕刚才还想说,死亡,是给死去的人,断了红尘俗念,而留给活下来的人,是无限深思与痛楚,而她,其实,一点都不介意,给夏业或是谁,留下一丝苦楚。

可是,有些话,夏暖燕还是没有说出口,暖燕是觉得,在神佛面前,淡言生死,是不尊生敬死的,这么不厚道的事,若不是对着君世诺,兴许,她也做不出来。

停了与靖国的战争,此时的月城,进入了一种繁荣的景像,三里长歌街,十里娱宾殿,夜,往往不再像夜,夏暖燕刚从云来寺回来,听着隔壁的承欢阁隐约的欢声笑语,歌不穷夜,竟然不习惯起来。

早上刚进庄王府,天空就哗啦啦的下起了雷阵雨,雨水过后,琉璃瓦上还挂着水滴,夜里的风,就夹着湿气,有点微寒。

千楠给夏暖燕披上斗蓬,“王妃,这夜里的风凉,别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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