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对答

徐子晋略略几眼就看完了慕容伯嘉新写就的时文,指尖点在最后一段议论性的结尾上面,问:“你这是什么?”

慕容伯嘉经过这一段时间与徐子晋相处,知道徐子晋在学问上的态度是极端正的——可以坦诚自己不会或者做的不好,但是千万不能不懂装懂敷衍他。于是慕容伯嘉就老老实实地跟徐子晋解释自己写最后这段的用意:“这是我看元亨三年的状元公会试的文章有感——那篇文章正好和今天世兄所出的题目相对应,所以我就模仿了一下……”

这一段明显是模仿当年状元公的行文,写的逸兴遄飞、辞章华丽,一眼看去花团锦族,是极为漂亮的点睛之笔,所以慕容伯嘉本以为徐子晋就算不夸奖自己,也绝对不会讨厌这段文字,才自作主张地把这段话加在了后面。

可是现在徐子晋对着慕容伯嘉得意的这段文字的态度明显不是欣赏,这让伯哥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徐子晋因为今天知道了慕容婧的生辰,所以显得比平时都要好说话,看见慕容伯嘉一脸困惑的样子,就格外指点了慕容伯嘉一下:“元亨三年的主考官是哪一位大人?”

元亨三年是先帝薛卯昂在位时最后几年的年号,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颇有些倒行逆施,好大喜功,他一生的丰功伟绩,险些被他最后几年的荒唐行径毁了个干净,尤其是先帝迟迟不立太子,导致皇子们自相残杀,皇室血脉凋零,十之不存一二,大皇子薛熠阳最后踏着兄弟们的尸骨登上了帝位。这段历史大家虽然都知道,可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谁也不会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件事情。

是以,慕容伯嘉其实不太明白,徐子晋问自己当年的主考官是谁有什么用意,但他还是回答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元亨三年会试的主考官应该是礼部左侍郎尹太泽尹大人。”

徐子晋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话,等着慕容伯嘉自己去悟。这是当年江储海教导徐子晋的法子,什么事情都是薄薄一层,点到为止,学生能不能领悟到老师的意思,能领悟到多少,就全凭学生自己的悟性和造化。

徐子晋自然也就把这套教学方法用到了慕容伯嘉的身上。其实慕容伯嘉对这种“卖关子”式的教学方式还是挺反感的,慕容伯嘉从小在奉荆书院读书,受的是当下最正统的教育——老师把字字句句都说透了,学生先记下来,再慢慢领悟。

江门的教学方法显然对学生本身的素质要求太高,是不适合大面积推广的。慕容伯嘉乍一接触的时候,极为不适应,好在他一心要跟着徐子晋,把徐子晋的每一句话都奉若圭皋,这才咬牙跟了下来。

所以,慕容伯嘉也知道这个时候,徐子晋应该不会再指点自己了,要靠自己想出来徐大公子的用意。

什么用意呢?

自己这段仿状元公的文章,就文章本身来说,文采飞扬,而且切题的角度很是刁钻,应该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那么为什么,徐子晋会把这一段单独点出来呢?是哪里不妥呢?

慕容伯嘉一边想着,一边觑着徐子晋的脸色。

徐子晋看着慕容伯嘉这副样子,心中不喜——这个孩子聪明是聪明,却没有把他的聪明劲用在正途。可能是身为庶子的原因,慕容伯嘉小小年纪就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对别人细微的情绪把控得极为精准,这样虽然有助于他将来入了官场与同僚周旋,但是就徐子晋看来,终究是剑走偏锋,不是正路。

不过,徐子晋也觉得没有必要就这件事对慕容睿父子说什么,这毕竟只是徐子晋一人的看法,而江门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求仁得仁”——只要慕容伯嘉自己不觉得这样不妥,徐子晋就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开口管束。

看他父亲慕容睿的意思,将来应该是想让慕容伯嘉走科举一途,然后子承父业,在徐子晋眼中的缺点,说不定正是慕容睿眼中大大的优点。

“师徒俩”各自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书房中一时就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女子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紧接着就有一把清澈的嗓子唤道:“徐公子、伯哥儿。”

徐子晋皱了眉,前院怎么会有女眷过来?不会又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慕容婉简直成了徐子晋厌恶的一根刺,他轻轻地看了慕容伯嘉一眼,慕容伯嘉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来去开门,气冲冲地说道:“不是说了么?徐世兄与我正在……”话还没说完,就噎了半句在嘴里面,没了下文。

徐子晋觉得奇怪,怎么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于是也起身向着书房门外看了过去。

这一眼扫过去,也愣住了。

门口俏生生立了一位“小公子”,斜阳正好从她身后照射过来,把她全身都笼罩在光芒下,夺目有如天人一般。

门外正是四月好春光,院中花树烈烈如火、灼灼欲燃,在这样的春光中,有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精心换了男装,那样殊异的丽色掩也掩不住,一身劲装只是为她的颜色又添了几分彩而已。

徐子晋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徐府——

徐敏达正在练剑。

其实太医院的大夫们都叮嘱他现在不宜剧烈运动,应该卧床静养。可是徐敏达一想到阿婧,一想到义弟,再一想到在东庆寺后山悬崖下他对于慕容婧是否是重生的猜测,就心乱如麻,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见到阿婧,抓着她问个明白。

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徐敏达的脑海中萦绕,让他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休养。作为一个从三岁起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人,徐敏达所知道的唯一的静心方式就是练剑了。

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着薄薄的中衣,持剑站在院子里。清晨湿润微凉的空气,让沐浴在晨光中的男人,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适自在。

徐敏达深吸了一口气,抽出宝剑,摆了一个起手式。剑锋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寒芒,使人不敢逼视。

徐敏达的动作,由静而徐,徐转急,急更疾,层层铺陈,忽遏忽扬,忽沉忽昂,一时静若处子,端宁不移,一时又动如脱兔,剑走龙蛇。

徐敏达整个人刚健质朴,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平时跟美根本沾不上边,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的确确是美的,因为专注、心无旁骛而美得纯粹。

然而,就在徐敏达的剑势行至最高点的时候,一阵撕心的疼痛忽然从他的左臂传来,疼得男人气息一滞,一口气没有接上,立马单膝跪倒在地,以手中的宝剑杵在地上,作为支撑。

那日徐敏达在东庆寺落水时所受的内伤虽然严重,却总有痊愈的一天,可是他那条脱臼的左臂,情况却不是很妙。定武侯连连请了几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过来给徐敏达瞧过伤处,俱是摇头,说徐敏达这条手臂伤到了筋腱,只能静养,过个三五年之后说不定能稍稍提些重物。

可是徐敏达是武将啊,三五年之后才能稍稍提些重物的胳膊对于一名武将来说就等同于是废了。废了一条胳膊也就等同于废了徐敏达的前程。而徐敏达此刻最最不能耽搁的就是他的前程——慕容婧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他要还是一文不名的定武侯府义子,到底拿什么去求娶身为丞相嫡女的慕容婧?

女子许嫁就是在那么几年,时间可是不等人的,一旦慕容婧及笄,那么来求亲的人怕不是要踏坏了丞相府的门槛。那时候的徐敏达要还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他拿什么去跟那些求亲的才俊们争?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婧嫁给别人么?

绝不允许!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阿婧就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更何况徐敏达上次还亲眼在东庆寺后山的竹林里看见义弟徐子晋和慕容婧凑在一处说话,虽然他那时没有听清楚他们俩人说了什么,可是那两人的神态却被他真真切切看在眼里,那只冷面狐狸对慕容婧明显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徐敏达自己就是个男人,他当然知道一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好奇,所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好奇引发兴趣,兴趣会促使交流,而阿婧那么好的姑娘,徐敏达真的没有把握一旦徐子晋跟慕容婧相熟之后,自己这个狡诈如狐的义弟会不会喜欢上阿婧。

徐敏达每每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坐立不安,恨不得用个罩子把慕容婧与世隔绝地罩起来,妥善地藏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喜怒哀乐都与自己有关,也只能与自己有关。上一世的徐敏达也是这样做的。

可是这一世,毕竟不是上一世了。

一切都重新来过,现在的徐敏达甚至连接近慕容婧都做不到,又废了一条手臂,徐敏达仿佛看见心爱的阿婧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男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深深扣进了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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