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共难

湖水冰冷刺骨,像有千万根针同时刺进了慕容婧的四肢百骸。寒意随着血脉逆游而上,几乎要把人的心跳也冻结了。厚重的衣服吸饱了水,化作沉重的枷锁,束缚着少女纤细的躯干和四肢,失去知觉的男人像是一块沉重的秤砣,坠着慕容婧向更深的湖底沉了下去。

慕容婧隐隐觉得她应该松开徐敏达了,不然他们两个会一起溺死在这冰冷的湖水中。可是慕容婧拉住徐敏达的那只手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死死拽着徐敏达,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四周变得非常安静,静谧得几乎可以听见气泡从自己鼻腔嘴中冒出去的声音,慕容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什么时候了,自己怎么还会注意到这些?可是她就是大睁着眼睛,看粼粼波光于头顶之上明灭开阖,觉得整个世界都沉寂了。

这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几乎想就这样沉睡下去。

徐敏达不知是呛了水,还是心有灵犀地感受到了慕容婧的想法,男人明明已经昏过去了,却忽然抽搐了一下。

这一下惊醒了慕容婧,也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念——还不能死C不容易重活一次,想保护的人还没有保护,想报复的人还没有报复,怎么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

在这股念头的驱使下,少女开始竭力划动着四肢,想离湖面更近一些,然而慕容婧不识水性,全靠心中的一口气在硬撑,又怎么可能带着一个成年男子浮上水面?只能徒劳地看着头顶的天光离自己越来越远。

就在慕容婧即将绝望的时候,一只如鹰爪般枯瘦的手破开水面,准确无比地抓住了慕容婧的胳膊。慕容婧于混沌中只觉一股大力传来,随即被这股力量拽着拉出了水面。

口鼻接触到新鲜空气的那一瞬间,慕容婧觉得自己的整个肺都炸开了,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似乎是一团火,灼烧着她的喉咙与气管,火辣辣地疼。

慕容婧剧烈地咳着,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也没忘了把徐敏达的头托出水面。慕容婧有心看看是谁救了自己,然而她的视线被呛出来的泪水糊住了,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个人影拉着自己向岸边游去。死里逃生的少女就这样,一条胳膊被人拉着,另一只手拽着徐敏达,被拖上了岸。

一上岸,慕容婧立刻跪在了湖边的泥地里,她浑身脱力得根本没法直起身来,也顾不上岸边泥泞,就这样跪着,一寸寸拽着徐敏达,把他拖上了岸。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个男人在慕容婧面前一直是强大的、健硕的、坚不可摧的,这是慕容婧头一次见到徐敏达脆弱的样子——

男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嘴唇发紫,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安静。唬得慕容婧连忙俯身去听他的心跳声,直到听到了徐敏达的胸腔里传来的那微弱的跳动声,慕容婧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按压着徐敏达的腹部,想让他把呛的水吐出来。

徐敏达于昏迷之中被慕容婧压得呕了两口水出来,呼吸和心跳重新变得有力。

确定了徐敏达无恙之后,慕容婧伏在徐敏达胸口上,咬着唇,无声地哭了。她脸上此时全是水,也分不清哪些是湖水哪些是泪水了。慕容婧骗不了自己,就算她曾经千千万万次地想过这一世要避开徐敏达,斩断孽缘,独自过活,面前这个男人依旧是能够轻而易举牵动她情绪的人。心结也好,怨念也罢,这些都恰恰证明了她对徐敏达的在意。

有爱才会有恨。

有不甘才会有执念。

慕容婧哭了一阵,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叹息道:“小娃娃有什么事不好说,要一起跳湖殉情?要不是我刚好路过,好好的两条人命就要撂在这儿了。”

慕容婧这才想起来她把救命恩人晾到了一边,连忙一把擦干了眼泪,这才看清楚了救命恩人的模样——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四十许的样子,面容干瘦枯槁,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很是引人瞩目。

慕容婧被冻得双唇乌青,牙齿互相叩击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深深地拜伏了下去,用动作表示着对救命之恩的感谢。

那人摸了摸他那撮山羊胡,哈哈大笑:“女娃娃是个知礼的!”

虽然那人浑身上下也湿透了,但是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一般地甩了甩头,三下两下就动作利落地升起一堆火来,冲着慕容婧招了招手,招呼慕容婧道:“女娃娃过来烤火。”

慕容婧此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不幸这是三月,湖水的寒意还未散尽,刺骨的寒意让人浑身上下都麻痹了;也万幸这是三月,身上衣裳厚重,如若是夏季衣衫单薄,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慕容婧可能会更加尴尬一些。

慕容婧拽着昏迷不醒的徐敏达凑近了火堆,温暖的火源让慕容婧觉得稍微好了一些,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牙齿也不再打颤了,便说道:“多谢恩公的救命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山羊胡开怀大笑,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鄙姓章。”

慕容婧怔了一下,心里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恩公可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章武章大人?”

“正是。”山羊胡的话中带了一丝疑问:“女娃娃知道我?”

“不曾。只是方才在寺中听闻有一位章大人要陪夫人来寺中礼佛,又见恩公姓章,故而有此一问。”慕容婧平静地回答道,面上与平时一般无二,心中却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没有见到章武之前,慕容婧对于徐子晋要刺杀章武这件事情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毕竟那两个字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符号,没有血肉、没有温度。

但是当章武说出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就注定慕容婧不能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了。慕容婧终于意识到“章武”不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生活和意志,有妻子儿女,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慕容婧知道通往至尊之位的路都是由累累白骨铺就的,但是等她真的看到一具“白骨”,这具“白骨”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时候,慕容婧前所未有地动摇了——表哥和徐子晋要杀掉这个人,真的是正确的决定么?

慕容婧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又闭,提醒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就是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章武注意到了慕容婧的奇怪神色,问道:“女娃娃,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

慕容婧咽了一口唾液,艰难张口:“恩公……”

就在这时,从慕容婧的背后传来了一个通透清朗的声音:“章大人。”

是徐子晋到了!

慕容婧觉得自己汗毛倒竖,她“噌”地站了起来,回头。

徐子晋的视线与慕容婧一触即分,又用余光一角瞥见了人事不省的徐敏达,摆出一副不认识他们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开口,打断了慕容婧即将出口的招呼:“本来是约了章大人商谈要事,不想章大人竟然这般有闲情逸致,还请了了客人来。”

章武知道这俊秀到妖异的年轻人就是今天约他出来的正主了,他心生警惕,面上却笑道:“哈哈哈,什么客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小友罢了。”他瞥了眼慕容婧和徐敏达,“这位小公子想跟本官说什么事情,就请明言吧。”

徐子晋也顺着章武的视线瞟了湿漉漉的那两人一眼,视线中是全然地陌生与不在意,他呵了一声:“章大人就不怕在外人面前,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么?”

章武心中“咯噔”一下,手指隐在袖中暗暗按住了那张从箭上取下来的字条,暗道:这小子果然知道!只是这事如此隐秘,连朝廷、皇上都不得而知,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是怎么知道的?不急不急,不要自乱了阵脚,先看看能不能从这小子嘴里套出话来。

这样想着,章武就笑对徐子晋道:“哈哈哈哈,本官坦坦荡荡,没有什么不能言于人前的事情!本官倒是想听听,小公子口中有关本官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徐子晋弯了唇角,步步紧逼:“哦?兹事体大,在陌生人面前,章大人也如此不避讳。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想着事成之后,杀人灭口了?”徐子晋啧舌,环顾四周,“不知道此时周围是不是就埋伏了弓箭手,只等着大人的一声令下,就把我们几个射成筛子了呢?”

章武干笑:“小公子哪里的话?此处树木繁茂,小公子特地选在此处约本官见面,不也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么?”

徐子晋所言非虚,这位章武章大人确实是存了灭口之心的,只不过他带来的杀手也的确没有埋伏在周围——

徐子晋选的这处地方正好是断崖狭壁形成的湖岸,在周围设伏,四周密林遮挡视线,不好瞄准目标;从断崖顶端动手,又离得太远,弓箭的射程到不了此处。况且此处又是只有章武一族才知道的隐秘入口,章武不知道徐子晋选这个地方是故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机缘巧合,所以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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