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尘(慕容婧死因)

慕容婧看着窗外,天空灌了铅一般地阴沉,透出铁灰样死败的颜色,大如鹅毛的雪花飘飘悠悠降下,不多时,地上就覆了浅浅一层白色。

侍女浅碧怕夫人冻着,忙加了一床锦被盖在慕容婧腿上,细心体贴地掖好了被角。

倚窗而坐的慕容婧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被囚禁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看着院子里面那棵树从绿变至黄,再从黄变成绿,直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慕容婧这才惊觉,竟然是已经过了一年了。

慕容婧最近几日总是想起表哥,不知道现在表哥怎么样了?伤的那条腿有起色了么?慕容婧真心祝祷表哥从此逃脱樊笼,再不为声名所累,能够顺心遂意,天地任翱翔。

表哥若是平安无事,现在应该早就顺着瑜南江而下,到了江南,过上富家翁的生活了吧。那种安闲的生活,表哥曾经跟她描述过,一人一摇椅一猫一屋一蒲扇,夏日吃瓜果,冬天烤地瓜。

慕容婧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一笑,如旭日破晓,阴沉的天色都亮堂了不少。可是这绝色美人儿笑着笑着,却又无声地哭了起来。她咽下喉咙里面泛起的那种带着腥甜味道的液体,手指用力地揪紧了身下锦缎的褥子。

表哥,真的还好么?徐敏达真的会像他允诺的那样放表哥一条生路么?

徐敏达——

这个名字每念及一次,对慕容婧来说就是一次锥心刺骨的伤。

徐敏达曾经是她的天、她的仰仗、她所期望的一切,而如今,也是这个人,亲手把慕容婧囚禁在这小小的院落,让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徐敏达把这个小院看得十分严密,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这一年来,外面的局势怎么样,被困在这里的主仆二人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慕容婧不清楚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从这小小的牢笼里面逃脱,不过也不重要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具身子早就从里面溃烂了,能再多撑几日就算是天赐的了。她能扛到今日也不过是想得到表哥颜瞬清平安的消息罢了。

“铛——铛——铛——”接连不断的浑厚钟声打断了慕容婧的沉思,她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丧钟?!

京中有什么掌权的王爷大臣过世了么?

慕容婧默数着钟声,想从敲钟的次数中辨别出逝者的品级,却没想到这钟声整整响了九九八十一下才停了下来。

九是极数,丧钟鸣八十一下代表着天子驾崩了!

慕容婧身子一软,椅了一下,耳朵一阵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个给予了外祖家无上恩宠的人已经不在了么?

那人高高在上,贵为天子,正是壮年,怎么会这样忽然就没了?他不在了,那表哥怎么办?颜家怎么办?新帝呢?新帝是谁?据慕容婧所知那人并没有子嗣。

无数的念头与担忧没顶而来,压得慕容婧几乎喘不过气,她从未这样憎恨过这与世隔绝的小院。

慕容婧连想都没想就推开了房门,站到了雪地里,雪中清冽的冷气带着潮意扑面而来,让慕容婧滚烫的双颊稍稍好受了一些。

单薄苍白的女子焦躁地在院子里面踱来踱去,毫不在意大雪落了满肩,她整个人像是一缕幽魂,要化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了。

侍女浅碧心疼地跟在慕容婧身后,想给孱弱的夫人系上斗篷,却被慕容婧一次次挥手赶开。

就在这时,小院的大门被打开了,慕容婧脚步一顿,瞳孔一缩,就看见了一年不见的夫君徐敏达走了进来。男子魁梧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是她的“好”庶妹慕容嫣嫣。

徐敏达见慕容婧衣着单薄,大雪落了满身,连鬓发都被雪水浸湿了,沉了脸,快步走上前,接过浅碧手中的斗篷,挥了挥手示意浅碧退下。

浅碧为难地看了一眼夫人,很明显防备着徐敏达,不想离开慕容婧。

徐敏达皱着眉看了浅碧一眼:“还不走?”他是武将,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地杀过人的。这一眼扫过来,浅碧觉得从心里面往外都打着颤,但是还是不愿意走。

慕容婧不愿意看他为难自己的婢女,开口:“浅碧先下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浅碧依言退下。

男子一只手揽过慕容婧伶仃的肩膀,不顾怀中妻子的抗拒,轻轻拂去了慕容婧发上、肩头的雪花,另一只手给慕容婧把斗篷系好,还轻轻地拍了拍。

慕容婧冷冷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敏达对慕容婧冷淡的态度恍若不觉,自顾自捏了慕容婧的手,不出所料冰凉一片,不悦道:“为何不穿斗篷就在院子里面站着?”

慕容婧觉得嗓子里面有些痒,她强忍住想要咳嗽的欲望,嘴角积起一个讥讽的笑意:“妾身如何,不劳大人费心。”

徐敏达还没说话,就听到一个女声在两人身后笑道:“我的好姐姐,夫君大人是来看望你的呀。”

慕容婧回头,一年不见,这个真庶妹假嫡女倒是出落得越发出众了,系着鹅黄的斗篷,衬得气色极好,娇嫩得如同能拧出水来一般。

见姐姐看着自己,慕容嫣嫣用袖子挡住了嘴巴,娇柔地笑着:“姐姐这里好冷清啊。不过没关系,今天妹妹是跟夫君大人一起来接姐姐出去的。”

“夫君大人?”慕容婧没有注意到慕容嫣嫣说是来接自己的,她只是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夫君大人?”

“哎呀,姐姐还不知道么?妹妹我再过几日就要嫁入侯府了。以后我们姐妹二人就能一起侍奉夫君大人,姐姐想必也是很高兴的吧?”慕容嫣嫣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英武挺拔的男子,视线中满都是羞涩与爱意。

徐敏达却没有看着慕容嫣嫣,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婧——一年不见了,天知道这几百个日日夜夜他是怎么度过的,天知道他有多想把面前的这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可是,他不能,于是,徐敏达只能利用这短短的相聚的一刻,贪婪地盯着慕容婧,连她脸上的一个表情都不放过。

慕容婧本就青白的脸色在听完慕容嫣嫣的话之后,更是连一丝血色都找不到了,她愣愣地问徐敏达:“她说的可是真的?”

徐敏达不敢看向慕容婧那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睛,只道:“嫣嫣现在也是丞相府的嫡女了,断不能给人做妾,所以我与岳父大人商量的是以平妻之礼迎娶嫣嫣。反正你们都是姐妹……”

不等徐敏达说完,慕容婧就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太厉害,芊柳一般的腰都笑得弯了下去,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徐敏达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伸出手去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慕容婧,被慕容婧挥开。

倒是慕容嫣嫣见到心上人的话被打断,很是不快:“姐姐笑什么?”

“我笑侯爷可笑,我笑自己识人不清,我笑这苍天不公,我笑好人蒙冤,恶人逍遥!”

“姐姐莫不是失心疯了?在侯爷面前胡说些什么!”

慕容婧像是完全听不到慕容嫣嫣的话,只是看着徐敏达,字字泣血:“徐敏达!你忘了当日是怎样应承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我之间再无旁人!”

徐敏达瞥了一眼慕容嫣嫣,见她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于是硬下心肠道:“嫣嫣是你妹妹,算不得旁人。”

“好好好,好一个算不得旁人。”慕容婧笑得满脸是泪,后退一步,望向徐敏达的目光中,满是悲凉——原来这就是她曾以为的一生的良人,这就是她曾经倾心爱过的人。不是应该早就死心了么?为什么还要自取其辱呢?

徐敏达被慕容婧用那样绝望的目光瞅着,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想把这孱弱的人儿抱在怀里,细声安抚,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眼前人被自己一伤再伤。

两姐妹看不到的地方,徐敏达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都用力得发白。

纵使被囚禁了一年,素衣披发,慕容婧的容貌还是如明珠映雪那般出尘,慕容嫣嫣也算得上是个清丽美人儿,可是与慕容婧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尘土如何能与明珠相提并论?

慕容嫣嫣看到徐敏达望着嫡姐痴迷的神色,又见到嫡姐那张冠绝京城的无双容颜,心里的恨意简直要淬出剧毒的汁子来。

她上前一步,看似是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嫡姐,实际上是压低了声音在慕容婧耳边恶毒地道:“好姐姐,因为你,颜家最后一丝血脉也没有了——颜瞬清死了!死在来救你的路上!”

那一瞬,四周变得特别安静,慕容婧脑子嗡嗡作响,“颜瞬清死了!”“死在来救你的路上!”这两句话反复回响着。

表哥死了?

因为我么?

我害死了表哥?

慕容婧喉咙里面的甜腥再也抑制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如同一朵失去了生命力的花,萎顿在地。

在失去意识之前,慕容婧听到了徐敏达暴怒中带着惊慌的喊声:“阿婧!”——阿婧是他们新婚时好得蜜里调油时候的昵称,慕容婧新妇面薄,总是唾他,徐敏达就会觍着脸皮不停地叫。

慕容婧觉得自己陷在柔软的云中,四周一片黑暗,四肢酸软不像是自己的,她分辨不出自己躺了多久。

周围有人走动的声音,慕容婧断断续续听到有人说话。

一开始是气急败坏的:“想死?没那么容易!本侯不许,你就连死都不能死!”

后来是沙哑的:“你要睡到什么时候?相府嫡女就是这样无法无天的么!”

最后只剩下了哀求:“阿婧你睁开眼睛好不好?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有凉凉的水珠滴落在慕容婧手上,那是泪?慕容婧不禁在心里嘲讽着,旁人的泪都是滚烫的,而徐敏达这样的人就连泪水都是冰凉的。

慕容婧已经不再看到这个人了,她厌倦地想,娘亲不在了,表哥也不在了,她慕容婧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是孑然一身了,所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盼头?

这样想着,慕容婧就放任自己向着那片黑暗沉下去,沉得深一些,再深一些,任由那片黑甜包裹住身体。

传闻定武侯徐敏达的发妻慕容婧逝于一个雪夜,定武侯抱着妻子的尸身一把火烧了侯府,随着美人尸骨一起葬身于火海。

有好事者信誓旦旦称,在当晚的满天火光中,他看到了两道电光,直冲云霄,瑰丽难言。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