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落叶满长安5
杨煦的心沉了一下，倒不是说他不愿意。
隐约之中，一个只绣了一半的平安符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还有一个女子有些难过的低垂着的脸庞，和一个蹦蹦跳跳长得与他极其相似的男孩子。
还有师父那日回来，告诉他，田妃娘娘想要见他。
他们约定好要打完这一仗见的。
十年了，还是不能……见到吗？
“杨煦？”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卢象升忽然看了他一眼，唤了他一声。
杨煦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便走出了营帐，找来了一个手下叮嘱了一番。然后他又走了回去，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卢象升身边。
“你怕了？”卢象升目视前方，忽然问道。
“……没有。”杨煦答道。“只是有些遗憾。”
两个人的谈话像是打哑谜一般，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这两个人却恍若未觉。
两个人同样面色沉沉地目视前方，直到初升的太阳已经缓缓落到了他们的头顶上方。终于，有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猛地在卢象升面前跪下，语气哀痛。
“总督！”那士兵哭道，“我们的人连高公公的面都没有见着，等了许久连安抚的意思都没有……杨大人那边只说是无能为力，什么补给也给不了。”
“总督……”他心下慌张，抬起头看着卢象升如同雕塑般静止的脸庞。“我们该怎么办啊？”
“总督。”这一声是杨煦喊的，别人在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喊卢象升师父。“我们眼下的兵马不到五千，粮草也所剩无几了。”
杨煦看着卢象升，缓缓开口。他知道，自己的师父心里也清楚，他们早就粮尽弹绝。可是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要做。
“敌军有多少人马？”
“至少有三万。”杨煦道。
那士兵又补充道：“督师，我军已是疲乏之躯，可是敌军正是锋芒正锐。……高公公不肯拨给我们兵马，也没有粮草弹药……我们……”
士兵没有继续说下去，那个字他不忍心说下去。
杨煦挥了挥手，“下去吧。”
卢象升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里头走去，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杨煦心里却很清楚，此刻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撤退，高起潜不肯拨军过来，那就只好他们朝高起潜靠拢。可是这个选择，不要说卢象升，就是他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
那么剩下的最后一个办法，就是背水一战。
可是现下的战况来看，无论是兵力还是弹药，这都表示了他们只有一个结局。
正他细细分析的时候，卢象升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已经穿好了甲胄，不过最显眼的是里面白色的衣服。
杨煦吃惊地走上前去，竟然真的是孝服！
“师父！你……”
卢象升挥了挥手，打断杨煦的话，径直走出了营帐。他面朝北方，像孙承宗自尽时那样，慢慢下跪，行叩拜礼。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杨煦看着他的动作，也慢慢跪了下来，同样面朝北方。
“去把所有的士兵都召集过来吧。”
杨煦没动，只是缓缓抬起头，一双幽深的瞳孔里满是隐忍。“师父，您的妻子和弟弟都在等您回去。师父，人有大义，可都在选择之间。当初王维虽然不愿招降，可是为了家人还是做了第三种选择。师父，您活着，才是对圣上之恩最大的报答。这一件事情，还是让我去吧！”
卢象升看着他垂下的黑色的头，忽然笑了一声。“傻孩子。我有妻儿，可我还有弟弟。男儿在世，唯孝敬父母、忠君报国二事。我相信我弟弟可以代替我完成前者，可是这后者必须我去做。”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有些心疼。“反倒是你……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你的过去，是怕提及你的伤心事。可是我却知道，你如今只有一个小家了。你的妻儿还在等你回去。当初皇上让我带着你，可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杨煦，你考虑好了。若是你不愿意，我绝不会愿你半个字。现如今还有机会，你大可离开去找杨嗣昌，我会修书一封，必定保证你安全。你若是放不下这个梦想，也大可以后就跟着杨大人，反正一样都是为圣上……”
“师父！”杨煦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今日能到这一步，第一要感谢师父，第二就是要感谢圣上。”
他一字一顿地念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若是此刻退缩，以后才会空悲切！”
杨煦的眼神像是一把钩子，准确无比地将卢象升心中最后一丝顾虑打散，牢牢地抓住了他心中同样的赤诚之心。“杨煦绝不后悔。”
“好！”卢象升忍不住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之中颇有欣慰与骄傲。“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他们二人并排走着，两人脚步同样坚定，只是卢象升魁梧的身躯看起来十分高大，杨煦的走路姿势却显得有些奇怪，背脊微微向前，还有些发颤，身体与衣服之间有一个微微的间隙。
——“平安符可以只绣一半就穿起来吗？这样会不会就不灵了？”
——“傻瓜，当然可以。这有什么关系？平安符不过就是一个念想，我穿在身上，知道是你绣给我的，我就会很开心了。再说等我胜利回来，再绣另一半，岂不是很圆满？那我以后也一定能百战不殆。”
——“好。那我等你回来。”
或许这一次，是真的等不到了。
杨煦的手紧紧握成拳，迎着温暖的但是却有些刺眼的阳光，面对着底下一众的士兵。
这些人，都是他的家人。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底下的士兵们却抢在他前面，率先开了口。
“卢督师！这天下不太平，已经快有十年了！督师却一直抱着万死不顾一生的想法给大家做榜样，可是内有奸宦，督师的忠义却受到了嫉恨与侵害啊！”
杨煦一愣，定睛一看，原来这底下的不全是士兵，竟然还有这畿南三府的父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