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秋风生渭水5

“上疏的内容是,请求清理驿站,裁驿员减开支。据说此一项举措,每年都够为朝廷省下几十万两白银。”杨煦淡淡道,“皇上当即听了很是高兴,于是就裁了全国三分之一的驿站,大约有两百多处。”

“这个事情我知道。”卢象升有些疑惑,“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国库空虚,能够节省开支,当然是要做的。”

“这事情本身自然是好事,可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情。”杨煦有些无奈,“那就是这些被裁掉的驿员今后又该如何生活。”

卢象升呆住。

“西北为什么会突然生出如此之多的流民?灾荒是一部分原因,可是裁员却也是。”杨煦继续道,“西北本来就穷,不似江南富庶。一般在这里的官员都是被贬的,因为捞不到油水。另一方面又很难有所建树,凭借政绩升迁更是无望。所以一般来到西北的官员,都是不理事的主,只顾着自己享乐,却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可是也正因为西北贫瘠又缺水缺粮,导致西北民风却很彪悍。要么去从军,要么就去驿站讨个生活。”

卢象升被这最后一句话点醒,“你的意思是,后来那些无处可去的驿员,就干脆加入了起义军?”

杨煦颔首,算是肯定了他的想法。“可以这么说吧。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些被裁员的士兵里,有一个人叫做李自成。”

卢象升睁大了双眼,完全的不敢置信。

“怎么……怎么会这样?!”

杨煦叹息,“我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可是事实上就是如此,我第一次听说此事的时候,也和师父一样震惊。但是出于别的考虑,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个告诉师父。”

卢象升扶住一边的桌子,微微有些发抖。

“可是师父,这件事情,我们现在再去看,又能够怪得了谁?”杨煦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皇上没有错,当年那个提议的人更是没有错。可是李自成偏偏也没有错。既然都没有错,那么究竟怪谁?”

究竟怪谁?

卢象升心中也冒出这个问题来,他的脑海里却忽然一下子浮现出刚才杨煦说的那句话。

气数。

他的心剧烈地颤抖,是气数吗?

真的是气数?

“师父……”杨煦有些不忍心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自己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对还是错?师父一直都是从不放弃的人,而这种坚定来自于他内心最深处的坚定与信念。他这么说,会不会让他垮掉?

杨煦正这么担心着,卢象升却一下子又挺直了背,摆了摆手。“你不要管我,你继续说,继续说。”

见卢象升的口吻不容置疑,杨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就是八年发生的事情。”

此言一出,就不需要再说下去了。虽然只说了年份,可是崇祯八年发生的最重要的,不就是那一件事吗?

还是关于西北的民兵。

张献忠带着兵跑到了凤阳,杀伤掳掠便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他临走之时一把火把皇陵给烧了。

卢象升的心剧烈颤抖着,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可是在民间却听说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太祖朱元璋的祖坟被起义军烧了,这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那些这样那样的谣言,很明显就是那些起义军自己流传的,只不过是为了制造一些声势罢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事实摆在面前。

那一年皇上穿着丧服,在太庙放声痛哭。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抵挡住民间的流言蜚语。

“师父可还记得皇上在罪己诏里面怎么写的?”那一年,崇祯第一次下了罪己诏。不要他的自尊,深刻地反省忏悔。“皇上说什么‘朕以凉德’,什么‘倚任非人’……这些能怪皇上吗?‘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连我看了都觉得心痛无比……”

“好了,不要再说了。”卢象升叹了一口气,打断了杨煦越来越激烈的言辞。

他自然是记得的。

当今皇上和天启皇、万历皇,那都是不一样的。自他即位之初,所有人就能够感受到皇上的踌躇满志。可是当初的中兴之梦,到如今却一步一步地破碎。让这样一位孤傲的皇帝亲笔写下如此一份悲切自责的诏书,实在是一个酷刑。

还有去年,北方大旱,久祈不雨,皇上又第二次下达了罪己诏。

不管是皇陵被烧,还是久祈不雨,怎么说皇上都是受害者。可是这些事情,只有皇上才可以负责。

“我明白你的意思……”卢象升的语气很沉,讲话也很慢。“可不管怎么说,我是皇上亲任的五省总督,我必须坚持下去。”

杨煦深深看着他,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圣人也。”

他不是奉承,而是确确实实地这么想。

这个时候的武将,不管是主内,还是对外,有很多很多。他的师父卢象升,也许不能够说是最有才的,不过他却可以拍着胸脯说,卢象升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虽然率军于这样的乱世,人人都说“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可即便如此,卢象升和他的卢军却从来没有扰民过,也从来没有贪污受贿过。

师父是个自律的人,是个坚持的人,是个真正的战士。

杨煦挺直了背,一瞬间生出许多的自豪。

他忽然想到,即使以后战死,但只要是和师父一起,也是虽死犹荣。

卢象升闻言笑了笑,道:“我算什么圣人?我不过是个大老粗,哪里担得起圣人这个称呼?”

“师父,谁说武将就不能是圣人了?”杨煦也笑,“难道非要那些道貌岸然的理学家才可以称得上是文人吗?”

“你啊。”卢象升听着他话语中浓浓的讽刺,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刚刚说的这些话全部都忘掉。和谈的事情,也不要记着了。”

“是,我明白。”

卢象升颔首,忽然面朝北方,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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