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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多事之冬

一中校文学社吸收了刘翠翠和卢婷婷两个新人,新鲜血液给这个团体添了不少朝气活力。卢婷婷是校花级的会员,自然是文学社的一道靓丽风景。不少跟文学绝缘的男生也跃跃欲试,买诗集,购杂志,似乎跟文学一牵手,就跟卢婷婷拉近了一层。卢婷婷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吸引着众男生的眼球。哪位男生要是多和卢婷婷说上一句话,其他男生就会白眼相对,冷嘲热讽不说,起码也要孤立他一个星期,让他知道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入冬以后,林峰一直咳嗽。他特意穿了和膝关节较劲的厚棉裤,也没管事。他不说话也咳嗽,说话了就是咳嗽加气短,让听他说话的人跟着费劲,说出的话像小*儿一枚枚炸开。吃了甘草片,白天稍微缓解了些,晚上还是咳嗽得睡不好觉。

这天午饭时分,学校大喇叭广播起通知。广播喇叭似乎也受天气影响,传出李婧的声音,跟李婧捏着鼻子说话一样,竟然略带进一丝距离感的洋气,显得更官方。通知说,下午三点在学校阶梯教室召开高考动员会,要求高三师生全体参加。

会前十五分钟,师生们陆陆续续往阶梯教室聚。阶梯教室里没有炉子,一年开不几次会,冬季就更少。一年到头,学校会在这里组织一次欢庆元旦联欢会。高考动员会似乎和时令有些不相宜,大家内心预感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略带紧张紧迫的气息。阶梯教室藏了多天的寒气,直往人们棉衣脖领和袖口里钻。学生们缩着脖子,手插裤兜或者揣着袖子坐在长条椅上,两脚不停交替轻跺地面,缓解发自脚底的寒冷。这些声响汇在一起,像一群被追赶的鸭子肥甸甸在河岸上跑。

教导处疤瘌眼王主任站在讲台上一直重复着强调会场纪律,他刚强调说完,下面就又有噼里啪啦的杂沓声。因为这些声响来自脚下,很隐蔽,无法查准生源位置,无法辨识是谁发出来的。王主任瞪了几次眼,反引出小声的哄笑来。他气哄哄走下台,背着手沿过道巡看究竟。王主任走到哪里,哪里的学生就僵直身子屏息不动。刚走过去几步,就又有了响声,频率更快。他一回头的刹那,脚下的声音就又捉迷藏般静下来。

李婧拎着铁皮暖壶走上讲台,往孙校长的杯子里倒水。她粉颈白皙,柔发垂眉,举止清雅。会场里一部分目光从王主任脸上分流到李婧身上。干巴冷的阶梯教室里里,有了一丝柔暖。李婧揭开白瓷杯盖,轻放到桌面,又把暖壶塞仰放在桌面儿上。她左手端杯,右手把冒着热气的开水倒入杯子。倒完水,李靖拿起杯子盖儿,往暖壶口上放。瞬时,她感觉不对劲儿,脸一红,忙把杯子盖盖回白瓷杯口上。有一部分师生看到了这个微小动作。蝎扭头望望后排的林峰,身体一抖一抖压着笑,像有只硕鼠在他身体里面乱撞。

林峰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没觉什么好笑。他也有手拿黑板擦儿四处找板擦儿的时候,有提笔忘字的时候。小时候,林峰父亲让他去村头二叔家借筛子。林峰怕忘了,一路上边走边不停念叨:“筛子,筛子,筛子。”快到他二叔家时,当街一条大黑狗冲他一通乱叫。林峰猫腰佯装抓瓦片儿,吓退了黑狗。等他再站起身后,却怎么也想不起到二叔家来借啥了。林峰二婶儿性子好,让他坐在炕沿上使劲想,还提醒了好几样儿东西。最后,林峰还是挠着脑袋跑回家问了一趟他父亲。

孙校长终于端坐在讲台上了,他先望望下边,清清嗓子,然后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先强调了提前半年开动员会的目的意义,说是未雨绸缪,打提前量,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

接着,孙校长又细致剖析个别平日学习成绩优秀的考生因为自负自满等特殊原因名落孙山的个案。然后总结一些名不见经传考生临考冲刺跳龙门的经验。

教室虽冷,午后的阳光铺在蝎面颊,就更显得暖烘烘的惬意。蝎穿了绿色军大衣,微闭双眼有些困意,脑袋渐渐耷拉,低到了最低点。身体被脑袋带着略微倾斜时,他恍然意识到什么,抬一下头,睁眼看看周边。之后,就又陷入下一轮瞌睡。光线一点一点移转,落到了林峰额头,林峰的嗓子痒痒的,他极力抑制着嗓子眼儿无数小虫噬咬产生的奇痒,脸色潮红。他尽量让咳嗽声闷在体腔内,不影响会场效果。阳光在某一刻,陡然黯淡了一下,教室里的温度也抖了一下,开始下降。

孙校长开始讲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他左嘴角一小块白沫随着嘴巴一张一翕不停跳跃,随时准备飞出来。孙校长自己看不到,也没有感觉到。台下的老师学生的注意力都定在了他的嘴角,盼着他掏出手绢儿抹一把,或端起白瓷杯喝口水,让那一小团揪心的白沫消失。

孙校长说,去年二中一个一直排名第一的学生,高考落榜后,投河溺亡了,说明平日学校家庭对学生的教育不够,学生心里素质太差。还说,这样的学生即便考上大学,将来也容易产生悲剧,给社会或家庭带来不良后果。台下的学生们似乎对这名学生是谁很感兴趣,“哄哄哄”低头私语议论。孙校长大声说了几次“安静”。有些学生还是意犹未尽,交头接耳。孙校长嘴角的白沫停下来,整个教室静下来。

这时,阶梯教室里的一声呼噜打破了安静。师生们哄笑着扭头侧身找出处。林峰从身后轻踢一下蝎的腿肚子。蝎不知所以,扭过头愣愣地望林峰。众人的目光也随蝎一起看林峰。林峰脸色绯红,一脸无辜状。看见大家找到答案的目光缓缓移向台前,他的表情继而局促起来。

“谁呀?”孙校长端起白瓷杯,没喝水,重重地放下。孙校长怒不可遏的目光朝林峰投过来。

“不自觉。”王主任起身,眨着疤瘌眼朝林峰这边儿望。

孙校长声调转沉,“学生来学校是干啥的?是来学知识,来学做人。老师要为人师表啊,怎么这么不自尊不自重。个别老师有点儿歪才,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学校为学生高考的事儿都急的火上房了,他还在把学生往沟里带,那些歪诗高考能用上几分啊?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孙校长嘴巴上的白沫儿又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欲言又止。继而又回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上。

林峰的嗓子奇痒难耐,他拼命压着气,拼命压着咳嗽,额头润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动员会散了,学生们乱哄哄往外挤。

林峰瞄着孙校长,一直跟孙校长进了校长办公室。

孙校长似乎很疲累,望望林峰,没说话,端起杯子喝水。嘴角上的白沫不知飞到了哪儿。

林峰把目光拉远,“孙校长,刚才开会,那呼噜是我打的吗?你那么大脾气对我。”

孙校长看看林峰,又把目光落在杯子里的水面上,用出不容侵犯的语气说:“怎么了?谁打的呀?你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吧,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说。”

“如果是我犯的错,你怎么说,怎么批评,我都没怨气,没脾气。把别人的错加在我身上,借题发挥,我心里不舒服。”

“我批评错了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即兴陈词,你没必要对号入座。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还真对你那文学社有看法儿。那些都是学习外的次要的东西。现在你把文学社搞得喧宾夺主,有用吗?我知道的,有的学生把主要精力放在写文艺稿上边了,学校是出成绩的地方,出升学率的地方,不需要出作家。”孙校长盯一眼林峰。

“文学社也是学校同意创建的,也是培养学生爱好的组织,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和学生课余踢踢球,锻炼锻炼没什么区别,对学生身心有益。既然对文学社有看法,就直接说,不办就不办,我也一分钱没多拿,何苦费力不讨好。”林峰话里带着气头。

“解散,坚决解散!”孙校长语气强硬。

“我没意见!”林峰也不示弱。

“你要为你的态度负责,不光文学社的事,你都有什么错儿,你自己最清楚,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校长咄咄逼人。

“我有什么错儿,你说出来,说清楚。”林峰咳嗽起来。

“我没工夫跟你费唾沫星子,我告诉你,林老师,这个学校还是我说了算,这里没你撒野的地儿。看在你家里不幸的情况,我就先不跟你多计较这些。你要好自为之,再不好好工作,人来心不来的,我有办法你。”孙校长眉头拧着疙瘩。

“我没有亏过自己的心,我也不怕小鞋。”

“你本事大了呀,林老师。”孙校长梗梗着脖子。

“还是校长权利大。”

“好,好,好,林老师,学校对你本来是有期许的。现在,我对你很失望!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还没有谁敢这样跟我说话。”孙校长咆哮起来,鼻子发歪。

林峰喉咙动了动,转身而出。

校园里,教室的灯光雪亮,学生们三三两两往教室走。林峰脚步疾快从校长办公室出来,险些撞到一名长发女生。

西大河睡了,冰面上泛着月光星晕,冰面下藏了无数屏息翻涌的水鬼。林峰坐在岸坡,对岸风中的老槐树向他张牙舞爪,他咳嗽不断。

林峰不敢多坐,踱步回到家属房。

小院门口香椿树下有个身影,林峰以为是李婧,走近才看清是卢婷婷,“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还老师的书。”卢婷婷望着林峰。

“不着急,在外面等着多冷啊。”林峰从裤兜摸钥匙。

“我一口气读完了,还想跟老师借几本书。”卢婷婷笑嘻嘻跟在林峰身后,进了小院儿。

“哦,别影响了你学习和休息。”林峰拉亮屋子里的灯,卢婷婷的面目生动起来。

林峰指指书架儿,“你自己找吧。我弄些吃的。”

卢婷婷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老师,我帮你吧。”她随林峰到了外屋。

“去找书吧,你不会这些。我蒸些米饭,土豆炒韭菜。”林峰往炉子里填了几块油亮的煤。

“我在家里经常帮妈妈干活儿,做饭炒菜手艺都行。”卢婷婷蹲下身麻利地削土豆。

林峰就着炉火炒完菜,进里屋,倒了杯酒,搓搓手,“你吃了吗?吃点吧。”

“吃了。我选选书。”卢婷婷走到书架前。

林峰把酒杯放进一小盆儿热腾腾水里,“多看看书,是件多好的事啊,有空余时间了,再写写。”

“我也觉得是,看好书跟吃美食一样。”卢婷婷坐在沙发上翻书。

林峰盛了碗米饭,低头吃起来。

“我听到老师和校长吵了,老师别生气,身体要紧。”卢婷婷的目光从书页抬起来。

“拿分数当乌纱帽,当功德碑。”林峰喝口酒。

“人在屋檐下,老师还是抽空儿找校长说开吧。”卢婷婷关切地望望林峰。

“我也是一时之气。”林峰抓了几颗花生米搓了皮扔嘴里嚼着。

“我有一个笔记本,是专门用来摘抄老师的经典句子的,嘿嘿。”卢婷婷笑靥迷人。

林峰喝口酒,“刘翠翠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表姐回家了,她每次回去都到我家看看,给我捎些爱吃的姜末葱末拌咸菜。我也就不用担心家里面,不知今儿能不能回来。”卢婷婷笑笑,“表姐一直说加入文学社特别荣幸。”

林峰心里暖和,一仰脖干了杯里的酒。

卢婷婷眼里亮亮的,“好多同学把老师的精彩文字抄在日记本上,有的还能背过来呢。”

林峰又往杯里添了半杯酒,“有个爱好挺好,就像有个不离不弃的朋友。”

“嗯。”

“都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爱好就是永远的朋友,尽管带来的收益或许看不到。”

“无形的财富。”卢婷婷话锋一转,“我们宿舍的同学也议论孙校长,说他不会抓教学,听说要调走了。”

“我怎么没听说,调到哪里?”

“老师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我发现,有时候,小道消息也挺有准。听说是要到文教局。”

“明天,我去道个歉。”林峰低头吃菜,脸涨红,太阳穴的血管像钻进无数个小蚂蚁。

“老师,你得照顾好自己。”卢婷婷说起大人话来。

“没事,我调整得快,日子总还得过呀。”林峰自言自语,说完到外屋给炉子添煤。

卢婷婷用热水洗了条毛巾,递给林峰。林峰把毛巾敷在脸上,定了定脑子,“快12点了,快回去吧。”

卢婷婷看看表,有些慌,“完了,现在学校管得特别严,上次有同学过生日回宿舍晚了,门卫记下了,学校给了处分。”

“那咋办?”林峰皱起眉。

“宿管跟抽风一样,一阵子紧一阵子松。我去表姐宿舍,睡一个被窝,也没人管。”

“我带你去门卫那儿看一下吧,刘涛岩值班儿就好办。”

林峰穿了大衣,带卢婷婷到校门口儿。拍了许久铁门,传达室内一片墨黑。

林峰只好带卢婷婷又往回走,“没法了,就在我这儿将就一宿,我睡外屋。”

卢婷婷难为情地点点头。

风涌如潮,炉火“呼呼呼”抽进炕洞。

玻璃上的霜花如白色青纱帐,晶莹成片儿。

凌晨,刺耳的警车鸣叫,灌满小巷。

深海一样墨蓝的天空,林峰走出小屋,雪花凌乱地扑到他脸上。

他剧烈咳嗽起来,弓身扶住门口的香椿树,呕出咸浓的血来。

雪花零零碎碎飘落,漫天迷乱,醉酒一般,抢了血上面的颜色。

车辙很快就覆满了新雪,小巷铺了条洁净的白围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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