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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丽人辞世

墨蓝的大幕擦亮月盘,一轮皓月明悬高处,播撒下冷冷冽冽银辉。

月光灌满小巷,王妮敲响自家小院儿铁门。

这次王妮回家,没提前告诉林峰,想给林峰一个惊喜。她还要突然出现在新分的小院,看看林峰把小家布置成了什么样子,要看看猝不及防出现在林峰面前,林峰惊奇成个什么样子,高兴成个什么模样。

外屋的灯亮起来,有“嚓嚓嚓”走出屋子的脚步声。王妮难抑内心兴奋,脸上绽出会心的小酒窝。小铁门开了,弟弟小军见是姐姐回来了,笑出一口白牙,“大姐,你回来了?刚才咱妈还说起你呢,咱妈忒想你了。你咋不提前告诉家里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呀。”

“不用接,车站离家这么近。”王妮边往屋里走,边借着月光打量弟弟,“又胖了吧?”

“嘻嘻,可不是咋地,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心里也光滑,还不净长肉。”小军高起嗓子,“妈,爸,我大姐回来了,真不禁念叨。”

“还是?”王妮妈的应声带着欣喜,电视荧光屏明暗闪烁的里屋倏然亮起雪亮的日光灯。屋子里的气氛瞬时温暖活跃起来,笑脸读着笑脸。王妮妈妈坐在炕头,往前倾着身子乐。王妮爸爸、王妮妹妹从沙发上站起身,打量着王妮,问这问那。

“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王妮妹妹拉住姐姐的手,“我姐又瘦了,跟前些日子走的时候不一样了,来一回,瘦一圈,外边还是不如家里好啊。”

“快让你姐坐下歇会儿。这次回来,在家待几天啊?”王妮爸爸乐呵呵地问。

“连路上一个星期就得回去,单位组织体检,我们都回来了。”王妮和妹妹并肩坐在沙发上。

“忒好,明天让小军去菜市场买排骨,再买些螃蟹、皮皮虾,你大姐爱吃。”王妮妈妈欢喜得合不拢嘴。

“好久没回家了,最想吃咱妈炖的排骨。”王妮笑意盈盈。

“把林峰叫来一起吃顿饭。”王妮妈妈合不拢嘴,“快给你大姐洗苹果去。”王妮妈妈吩咐二闺女王艳。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食堂饭菜怎么也不如家里啊,明天好好给你大姐补补。肉都长小军身上了。”

小军在一边歪头“嘿嘿”傻乐。

“我姐脸色不忒好,准是吃不好睡不好。”王艳拉着姐姐的手关切地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身体忒乏,总困总想睡觉。单位组织体检,正好查一下,心里也踏实些。”王妮声音微细下来,凑近妹妹耳朵,“下边总有血呢。”

王艳眉头一紧,“兴许是妇科病,快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身体上的病可不能耽误。”

王艳话题一转,“大姐,我们都想死你了。一吃排骨一炖鱼吃,老妈就念叨你。体检完了,带我去百货大楼选选衣服吧,你上次给我买的毛衫,都夸好看,我都舍不得脱了。”

王妮爸爸咧着嘴乐个不停,“明儿,我也去菜市场看看,买只鸡,买点儿芹菜,还有花椒大料,再买辫子蒜。”

“大闺女一回来,你爸还得欢喜睡不着觉,净捡好的买,忒疼大闺女,忒偏心眼。”王妮妈妈眼睛笑成一条缝儿。

“我印象最深了,小时候,跟爸爸去市里,爸爸点了一大盘子茴香馅饺子,自己不吃,专看着我吃。”王妮笑着看一眼爸爸。

“咱爸就是偏心眼儿,除了我姐,就是小军,我准是从垃圾桶捡来的。”妹妹王艳用肩膀拱一下王妮,“姐,晚回去几天吧,想来课不多。”

“我们几个人一起回去,再说缺课多了,怕不好追。”王妮低声喃喃。

“别总抽烟了,小军,明天你去叫你姐夫。”王妮妈妈吩咐儿子小军,“林峰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姐出去学习,人家总来家里帮着干活儿,忒有眼力见,真是当老师的。”

“证也领了,商量商量,把婚事办了吧。”王妮爸爸说。

“怎么也得她大姐培训回来呀。”王妮妈妈回道。

体检结束后,王妮没敢在家多耽搁,恋恋不舍返回了天津。

不久,王妮接到单位通知,让她进行复查。单位还联系了王妮家人,让家人陪同。这让一家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妮爸爸专门去了王妮单位,详细问究竟。单位说,医院对第一次检查有疑问,例行复查一次,不要有压力。

复查当天,王妮爸爸陪着王妮到了县医院。一位个子高高、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把王妮爸叫到一旁,“你是这女孩儿什么人?”

“我是她父亲,这是我大闺女,怎么了?”

“说了,你也别太难过。你千万稳住,千万别表现出来。你女儿的病情麻烦很大。我也不能跟你隐瞒,后期还要治疗。你最好不要让你女儿知道病情。她知道了,不便于后期治疗。病人的思想压力大了,会对治疗起反作用。根据复查诊断,你女儿患的是肝癌,已是晚期。”

王妮爸爸愣愣呆立在原地,张着嘴巴,不知所以。忽而,眼前一黑,两手扶住走廊墙壁,身体缓缓下滑,“你在说什么?什么?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她还这么小,还这么年轻。身体好好的,从没得过什么病。不可能,她还这么年轻。”

王妮爸爸的嘴唇像被狂风撕扯一般,哆哆嗦嗦,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下来,“我大闺女可是个好孩子啊,怎么会?大夫,求你想办法救救她,救救她。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卖血卖肾,也要让孩子活下来。”

老大夫摇摇头,“老人家别太难过,这里医疗条件有限,不如带她去条件好的医院去看看。”

天塌下来了,世界碎了。

王妮妈妈知道王妮的病情,当时就昏厥过去。

王妮妹妹王艳和弟弟小军,每天目光呆呆的,白白的,丢了魂一般。

王妮爸爸四处奔波,联系战友,联系同学,打听医疗条件好的医院,寻觅医术高明的医生,寻求治疗偏方。

王妮到了天津一家肿瘤医院,医院没让王妮留院治疗。眼镜大夫摇着头叹息,“瘤子已拳头大小了,怎么不早来?我无力回天。”

王妮又转到北京一家解放军医院。白胡子老专家连连摇头,“太晚了,太晚了。”。

王妮又辗转回到了县医院,留院输液治疗,大夫让家人和王妮说是肝硬化,是能治好的,但需要时间。

每天输液治疗只是为减缓病痛,对于病情的好转并无助益。大夫说,病情很明了了,别抱幻想。

王妮妈妈一回回哭晕过去,和来探视的人一开口说话,就泪水满腮。邻居对门不再敢和她打听王妮病情,只私下议论惋惜。

林峰坐在王妮病床旁,反复摩挲着王妮瘦黄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吧嗒吧嗒”砸在胳膊和脚面。

“你别这样,过些日子就好了,我还要去天津学习呢,还要和你一起收拾小院呢。”王妮心疼地望着林峰。

林峰想说什么,全身抖得说不出来。

世界在缓缓关门,那头是幸福,这头是绝望。

命运把人往死角里推,从来不看表情。

每天上下医院的楼梯,林峰觉得住院楼的楼体在倾斜、椅,大厦将倾。窗口外的云彩拼命往高处躲,僵硬在蓝布上。楼下的树木默哀肃立,丢了蓬勃生机。这是个什么世界啊,平白捉弄人,无故把明天打个稀巴烂。

王妮望着林峰憔悴的面庞,眼角淌下泪水来,“你别难过,我会好起来。我还没住新房子呢,你收拾得真好,我都喜欢。”王妮别过脸“呜呜呜”抽泣。

每天,林峰教完语文课,就到医院陪王妮。陪王妮吃饭、散步、唠嗑。给王妮买饭,洗水果,喂药。林峰知道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每一秒都那么宝贵,他要把每一分钟拉长,拉长,再拉长,拉成永恒。他想为王妮多做些事,做什么都可以,都不怕,好让这宝贵的时光少些遗憾。

病重的王妮和以往判若两人,白玉温润的手指消瘦干巴下去,黄黄的皱褶密排,往日清丽不再。输完液,林峰就搀扶王妮在医院楼道里走走。王妮目光黯淡,走几步就停停歇歇,没丁点儿力气精神。医院里知道王妮情况的医生、病人都投来同情、无奈的目光。

“哎,你说得了这样的病,将来会不会影响到孝儿啊?要不,你抽空儿去问问医生吧?”王妮微蹙眉头,望着楼道尽头的白墙。

林峰整颗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攥紧,使劲揉搓,碎了一般疼痛、无助。他不敢正视王妮的眼睛,头脑木讷地敷衍,“小妮,你别瞎想了,等裁了,会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会和从前一样,什么都跟从前一样。”

林峰说着谎话,欺骗着他最心爱、对他最信任的人,心头比刀子割还难受,针锥一般。楼道内的药水味儿压抑他的胸口,他赶忙去水房洗脸,泪水不住往外淌,一捧水,一捧水,怎么也洗不净。楼道又长又虚空,面无表情。林峰停下脚步,头探出窗口,深吸呼吸窗外的空气。

林峰从花店买来一大束红玫瑰,如燃烧的火。王妮病床的床头,红艳艳的玫瑰花瓣上沾满水露,娇艳欲滴。王妮眼睛亮出神采,笑得像个孝子,“这花儿真好看。”林峰把花捧到她跟前。

王妮微合双目,鼻尖触碰到了艳红的花瓣儿,“真香啊。”

林峰压住眼底的泪,笑望着王妮。

酸乏的日子,酸乏的笑。

林峰从没想过,人世的恋人还有如此相处的时光。

自行车推着王妮,沿着西大河往小院走,林峰真想一头钻进冰冷的河水,消消周身的酸楚。

“今天同事来看我了,好羡慕她们,我想过几天,就出院去上班儿。”王妮嘴边笑出两个小酒窝儿。

林峰点点头,“好,好,过几天,就去上班儿,过几天,就去。”

“我想在新家多住几宿,你晒的被子好软和,上面有阳光的味道,躺在上面好舒服。”王妮孩子般的目光望着林峰。

“你喜欢,我们就天天回来,天天回来。”林峰的自行车越来越慢,像推着一座大山,推着他一辈子都翻不过的一座山。

水流静深,西大河默然无语。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回,从来没这么慢过,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林峰的心跳和血液安静下来。

有一天,他会像一座火山爆发,焚身焚心地爆发,焚烧天下所有。一切都在湮灭,一切都不是往昔。

“我这病不是什么好病,真拖累人,我真走了就好了。你还年轻,再找一个,过好好的日子。”王妮平静地望着小屋的天花板。

“别瞎说了。”林峰挨着王妮躺下来,把身体蜷成一个C型环着王妮,像环着一个新生的婴儿,静静环着。生怕谁会趁他不备,抢走王妮。林峰静静睁着眼睛,脑子静静空着。他合上眼皮,又微微睁开,柔和的台灯光里,他仔细端详着王妮的柔发、眉梢、耳廓、脖颈,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夜静得出奇,如西大河静静的水流。

世界就此静止该又多好啊,永远不再有天明,多好。

太阳依旧升起来,依旧光灿灿地旋绕。

世界尽管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时光依然还在不停地走。

王妮见林峰的胡子又密又长,头发如乱草,疼怜地说:“刮刮胡子,剪剪头吧。等我好了,给你好好熨熨衣服。”

林峰点点头,转身跑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一捧凉水盖到脸上,“呜呜呜”哭起来。

一直想出院又无法出院的王妮,对自己的病情生了疑问。几次催促,管家人要医院的诊断结果。

林峰开了个假诊断书,让王妮暂时消除了疑惑。王妮不是孝子,依然从家人凝重的神情中觉察出了什么,“我是不是得了没法子的重病啊?爸爸妈妈会受不了。”王妮喃喃自语。

王妮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床也需要人搀扶了,嘴里含着冰才舒服。林峰烧了开水,在饭盒晾成凉白开,用冰箱冻成冰,再砸成碎冰,让王妮含着。

王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林峰四周是无边无底黑漆漆的深渊,望着气息越来越轻的王妮,无遮无拦地嚎哭起来。

王妮的泪水流下来,黄黄的泪滴,缓缓落在白色枕套上。

肝昏迷三天的王妮悄悄走了,嘴巴张着,眼睛睁着,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像还没看够这个世界。

一切都走了。

一切都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林峰木偶一般站在院子里,望着门口那棵光秃的香椿发呆。

王妮说过,第二年开春就能吃香椿芽饺子了。

林峰梦见了王妮,她穿戴华丽,沐着秋风,发丝飞扬,就像林峰第一次去她家,她为他打开小院门扉的那一刻。

林峰每天都给王妮写信,一封封写完,又一封封烧掉。

林峰再也收不到王妮的回信了。

王妮的嘱咐依然在林峰心头响起,“刮刮胡子吧,多让学生笑话呀。”

“看看你,忙得也不要好了,衣服都成褶子山了。今天回去,我就帮你熨熨。”

“妈妈包饺子了,来吃吧。你来了,家里人都高兴。”

“天凉了,多穿些。得了老寒腿,自己受罪,没人管。”

“多回去看看老人吧,他们最不容易。”

“好想和你去看看海河大桥。有你在身边真好,我知道了什么是爱。”

海河大桥,海河大桥,林峰觉得王妮就在那里衣袂翩翩地等他。

林峰起了早,那次去天津看王妮一样的早,穿了一样的衣服。

一样的那辆班车,车门敞着,车里还没人。林峰坐在车尾,头抵住前排座位靠背,脑袋空空地疼。

林峰在那家面包房,买了王妮爱吃的面包、苹果。

灯火如海,海河大桥揽着满江灯火,正等着林峰,和他一起悲泣、颤抖。

王妮挽着林峰的胳膊,走在林荫大街。

王妮在街头小店,挑选林峰喜欢的毛衫。

王妮笑灿如花,在小院儿侍弄花草。

王妮轻声说,我是个容易知足的人。

……

夜色如约。

林峰走到和王妮并肩站过的地方,松手把苹果和面包一个一个倾入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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