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中日兄妹

西北风卷着滚滚黄沙,凶猛地怒吼着,扫过无边的田野,把碎枝落叶旋卷起来,向黄海扑去。海水被疾风掀起浪花,急浪拍打着古老而又伟大的情怀。夕阳被蒙在风沙后面,变得暗淡昏黄。呜呜的风声夹着远处传来的答答的机枪声和隆隆的炮声。青抗先的号角声,儿童团的哨子声,也在风暴里响着。在这风起云涌之际,声声震动人心,让人民站起来,把手中的刀枪杀向敌人。

革命老区赣榆县三沟是三百多户的抗日模范村,整个村庄座落在一片黑沉沉密丛丛的树海里,遇上这大风之夜,只听得忽忽飒飒,风声格外响得惊人。

戚大娘家住在村北面,院门口那两棵高大的老柳树,也兴致勃勃地趁风势摇曳着密茂的枝叶哗哗地响。北屋窗户照射出来的灯光,在椅的枝叶中间时隐时现,风声里飘飘忽忽地从窗中,传出令人鼓舞的低低的悠扬婉转的少女的歌声:姐妹卸红装,一齐背上枪。中国的妇女们,都要上战场!哎嗨哟……为了求解放……

唱歌的是戚大娘的十六七岁的女儿学芹,只见她长得特别精神。她一边唱着,一边对镜子梳着头发,一会向镜子里看看,一会向坐在对面的县武工队女小队副队长郑小妹看看。她把浓黑的齐颈的短发,梳成两条小辫子,前额留着齐眉刘海,天真纯洁的瓜子脸,眼睛清亮的象一汪透明的春水。她梳完了头,立刻拿出小本子和钢笔,伏在炕桌上急速地抄起歌词来,一面抄一面唱。唱得兴致勃勃,乐不可支。

郑小妹收拾起文件,也凑过去挨着学芹坐着,跟她一起合唱起来,只见小妹那灵活的大眼睛,睁得亮晶晶地向空中望着。白圆脸两颊绯红,声音被满腔的感情激动得颤悠悠的。学芹用手打着拍子一顿说:“来重唱一遍。”说着把头依在秀芬的胸膛上,两人又小声地唱起来。歌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让人心驰神往。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真不叫调!”两人正唱着,戚大娘在外边说话了,“成天唱啊,唱啊的,这是什么时候还唱?你们这些闺女就是不知道愁!”

戚大娘一边说着走进屋来。她四十多岁,生得中等个儿,微瘦的椭圆,前额和眼角虽然都有了皱纹,但是举动仍然挺利落的,身子骨还很结实。说着用小笤帚扫着身上的土,向她女儿小学芹又嗔又爱地瞪了一眼。

“别叨唠啦!”小学芹冲娘一伸舌头,撒娇地说,“愿意唱嘛,死不了就唱!”

“不能同大娘顶嘴。”郑小妹笑着拍了学芹的脊背一下说,“鬼丫头,别叫娘着急!”

“这个小家就是嘴贫!”戚大娘用小笤帚指着小学芹的鼻子说,“瞧你,净画眉掉嘴的,东西都藏完了,还不快去看看,天这时候啦,外边黑灯瞎火的,你中口嫂怎么还不来呀。”

正说着,听得院里冬冬的紧急的脚步声夹着吹口哨的声音。

“孩子气!”戚大娘笑道,“看吧,村支书老孙同志来了!”

“婶子,中口嫂同志来了没有?”人还未到,话声先到,只见一掀门帘,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瘦长脸,大眼睛,穿一身整齐的紫花色夹衣,腰里束着皮带,左边挎着一支带红绸“折把子”*的土手枪,右边挎着个灰布背包,头上戴着洗的千干净净的八路军旧军帽,进了门,一下跳到炕沿上向窗外叫道。

“书记同志,进来吧,中口嫂同志来了一定先上这儿来的。”大娘赶紧应道,见孙同志进屋了,接着说,“老孙同志啊,快坐呀!”随后指着孙同志道,“看你这个样,敌情这么紧,你还是这个打扮,你就一天到晚光想去当八路了是不是?”

“可不是嘛!”小学芹笑道,“人家是八路迷嘛!脑袋掉不了就得这个打扮,时刻准备着远走高飞哪!”小学芹说着就去翻孙同志的背包,拿出一本书之后,接着找出一支钢笔,一块毛巾,还有一双布袜子。小学芹笑的前仰后合的,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抖落着给人们。孙同志赶紧夺了往背包里塞,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正笑着,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一掀门帘,中口嫂走进屋来。小学芹啊了一声,一下扑到中口嫂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脸贴着脸亲热起来。郑小妹忙接过中口嫂的手枪退出子弹,向中口嫂问道:“同志们,你们受苦了!咱们小队别的同志一个也没来吗?”

中口嫂叹口气说:“大概他们还在郑园发动群众哩,也许一会就来了吧。”

戚大娘随后走进屋来指着小学芹说:“快到一边去去收拾一下,别缠磨你嫂子啦。”

小学芹又吐了一下舌头,见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就跪在炕上摆弄中口嫂的手枪去了。

“怎么?”中口嫂问郑小妹道,“早就过了吃饭的时间了,你还没有吃饭吗?”

小妹不言语,待了一会才说:“不用嫂子你操心,我肚子不饿!”

“这怎么是好!”大娘和小学芹吃惊地说,“唉哟!小妹还说瞎话呢,我问她,她口口声声说在郑园吃了。”

“这个小家伙也真是的!”中口嫂看着郑小妹责怪地说,“哪里,她生我的气,从中午就没有吃饭,还赌气说不饿呐!”

“请嫂子不要多心!”郑小妹接着说,“谁生你的气来,我是生自己的气。谁让我老是改不了这缺点,惹你着急。”说着难过的要掉泪。

“怎么回事?”小学芹忙拉着中口嫂问道,“为什么呀?嫂子,你怎么叫郑姐生气?”

中口嫂微笑着说:“我在郑园干部会上批评了她,也许我的话讲的太重了。可她动不动就冒火,她把几个村的妇会主任和识字班队长都训的不敢见她了,不批评怎么行!”

“真是对不起呀!”郑小妹扭转身急着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工作,才训她们的!”

“这样不好!”中口嫂语气严厉地说,“为了工作也不许这样。唉!什么时候你能不让人怕你呀?”

两个人都不言语作声。郑小妹伏在炕桌上把头埋在胳膊里。

小学芹抿嘴笑着悄悄过去搂起郑小妹来,往她胳肢窝里一搔,郑小妹痒的吱一声跳起来,人们都笑了,郑小妹也笑起来。

小学芹却装着宋继柳的样子,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挺着肚子用沉闷的声音指着郑小妹说:“你这个傻丫头,就是有点牛脾气,嗯哼!”

这一下把郑小妹和中口嫂都逗的乐起来,孙同志也乐的咧着大嘴。这时大娘早到外屋卷了一个地瓜干煎饼包煎鸡蛋捧进来,笑着递给郑小妹。小妹不肯吃,中口嫂冲她望了一眼说:“看你这别扭劲,一会又叫大娘生气。”

郑小妹一撇小嘴没奈何地赶快接了吃起来。小学芹一本正经对中口嫂说:“嫂子,我准备好啦,我们的工作大概不够好,批评吧。”

“好啦,就快吃吧!”中口嫂笑笑道,“好象我是专门批评人的,其实工作有缺点还不是先由我负责?”随后转向相大会道:“布置的工作做得怎么样啦?

“基本差不多啦!”孙同志接着向大家看了一眼说:“藏伤员的黑屋建好了、在村里利用藏粮食的黑屋改了三个,在村外边坟地树林里又新建了六个假坟。”

“好样的!”中口嫂说着又问道,“滨海军区医院不是分给你们村四个伤员吗?”

“我们超额完成了任务。”孙同志说,“区长是通知俺村抬四个伤员来,后来分给四沟的四个伤员老是没人抬,后方医院又急着出发,我就叫人都抬来了。”

中口嫂叫着郑小妹、小学芹把区委留下的文件藏起来,把米缸里的粮食也藏起来。一面说:“我估计天明敌人就可能到这里来,咱们一会转移到河堆里去,免得叫鬼子包围在村里。

小学芹急得催道:“好!立刻就走吧。不然真怕出情况呐!”

“急什么?”戚大娘说,“不用那么着急,地里怪凉的,过半夜再去也不晚。我出去听听动静,小学芹快把衣裳什么的找出来,帮助你嫂子、郑姐化化装。”

“是的!”中口嫂和郑小妹答应着,大娘披上件棉袄走出去了。小学芹急风暴雨似把衣裳、发辫、梳子都找出来,跳上炕去叫中口嫂、郑小妹换衣服,又和小妹两人给中口嫂梳上中国农村妇女的头形。一会儿,她俩给中口嫂在脑梳了一个发髻,前额留下一丛浓黑的披髦,中口嫂对着镜子端详着问道:“你俩看我可象个老大婶吗?”

“大嫂?不能吧!”郑小妹摇摇头说,“你这漂亮劲,再怎么装也不象,除非你用锅灰脸抹起来。对呀,还真得把锅灰抹到脸上,我这才想起。”

“哎哎,是呀!”小学芹说着跑到草锅门口,顺手抹一把黑先向自己的脸上抹上,又向中口嫂的郑小妹的脸上各抹了几下子,这才笑道,“真是,远看象个邋遢之赣榆的小媳妇,近看还是个女武工队员,根本就看不出是一个日本妇女同志了!”

三个人正一边化装一边说着知心话,忽听街上有人喊声,机灵地一下都跳下炕来。巷子里一阵紧急的脚步声,接着光浪一声推开大门,跑进一个人来,在院里嚷道:“中口嫂同志,听说敌人到了鲁王庄村了,快出去吧!”说完咚咚地跑了。

中口嫂听出这是村民兵孙大子那粗嗄的声音,忙答应着和郑小妹、小学芹跑出屋来。大娘也回来了,累得喘吁吁地说:“小妹、小学芹,你们快跑!

这时全村都乱了,咚咚的脚步声、呼喊声、孩子的啼哭声响成了一片。三个女同志跟大娘跑到村头,就见人群在黑暗中纷乱地奔跑着,有的人一直往西奔,有的人去南大河堆,有的人就踅到麦田里去。

人群的黑影渐渐稀落了,中口嫂、郑小妹、戚学芹和戚大娘走到几十里宽阔的大洼里,找个地势低洼、麦子茂密的麦田中心坐下来。听得一会比一会清静了,只有麦子被风吹得一起一伏地椅着刷刷地响;再就是路边上的一棵大树上,有几只乌鸦在打盹。

她们在麦陇里铺上棉袍,挨个儿躺下。小学芹仰卧着,望着二尺多高的浓密的小麦。一弯月牙沉下三去了,淡淡的微光还照亮着麦穗,天空和星星又远又高。她把双手垫在脑袋下边,望着天空默默地眨着眼睛。突然她笑了一下,立刻翻身爬起来,一看中口嫂、郑小妹也都伏着身子,手托着两腮,凝神地想着什么心事。

夜深人静,只听到阵阵呼呼的风声。突然传来一声公鸡啼鸣,打破寂静,接着远处近处声音洪亮的老公鸡、声音尖细的小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几只老鼠悄悄跑出来觅食,他们贼头贼脑地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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