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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都说十月怀胎,其实那只是个笼统的说法。素以的肚子越来越大,两条腿水肿,行走很不方便。终于有一天自觉承受不住了,隔了一盏茶羊水居然就破了,她要临盆了。

算算时候,九月十九。如果没有和万岁爷牵搭,没有晋位,今天应该是她役满出宫的日子。生真是充满巧合,这里错过了,那里就会遇上。阵痛还是淡淡的,她倒不害怕,抚抚肚子,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孩子。添丁真是件高兴事儿,这个把她祸害得整夜睡不好的小冤家,不知道长得像谁多一点。

今天没有太阳,她躺床上往外看,远处的天幕昏暗,沉沉的云头翻卷着,跑得飞快。也许会有一场大雨,万岁爷还没来,临上阵还想见他一面来着。据说生孩子就是一场生死仗,打得好全身而退,打不好尸骨无存。她是风雨里操练过来的,这些苦固然吃得,但也希望有足够的好运气来支撑。

额涅比她紧张,手忙脚乱指挥办事。宫眷们生产都有惯例,早就从养心殿请了大楞蒸刀来,时候一到就挂正殿门上立威辟邪。还有乾清宫的易产石,搁屋子里据说能求来顺利平安。

接生的婆子是经过细心挑选的,家里根底都问清了才让进产房。都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到她跟前拍胸脯保证一定伺候好。素以说了几句客套话,看底下抬着木槽、木碗、木锨、小木刀从门上进来,后面还有托着一块黑毡。她见了这么大排场有点怵了,拽着她额涅问,“那些是干什么的?”

边上刘嬷嬷接口道,“主子别怕,这些是处置紫河车和阿哥爷脐带用的。回头小主子落了地,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得包起来埋喜坑里,这就功德圆满了。”

素以哦了声,想起刘嬷嬷来她这儿当值的用处,也要成全家的忠心,便道,“往宫里跑一趟,告诉皇后主子一声,这儿着床了。”

其实动静那么大,宫里应该早就知道了。她让刘嬷嬷回禀皇后,也是给自己做个顺水情。

刘嬷嬷蹲身领命去了,素夫握握她的手,“看得开很好,早晚到这步,躲也躲不了。不说皇后为,瞧着小公爷的面子也别计较那么多了,以后都是一家子。”

“额涅说得是,这么些日子了,看得开看不开都得放下。”素以背靠着褥子说话,一阵阵的出汗,喝了一碗参汤吊精神,勾起头看内务府送来的衣被。南炕上堆得小山似的,光孩子的春绸小袄就有三十套。不过最打眼的是那架朱红大漆的摇车,五爪金龙盘桓,可见老虎还没出生就已经承载了希望。她心里很安然,只是盼皇帝盼得眼睛都直了,委屈的问她额涅,“他怎么还不来?”

素夫朝外看了看,“万岁爷上朝才走了一个时辰,发作得早,他接着消息大约还金銮殿上呢!别急,头一胎没那么快,怎么说也要熬上十来个时辰。”

她叹了口气,“额涅,腰酸。”

素夫一手探进她腰下揉/捏,宽慰道,“酸着酸着就疼了,疼着疼着就生了。别怕,都这样。头胎艰难,往后就好了。这会儿别说话,只管养精蓄锐,回头且有把子力好使呢!”

痛的时候比原先长了,但也还忍得住。素以闭上眼睛,恍惚回到初进宫那一天。那时阳春三月,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夹袍子,胸前别了朵含苞的玉兰花。因为不懂规矩站错了队,还被精奇嬷嬷指着鼻尖一顿臭骂。转眼这么多年了,经过了风风雨雨,她还是没能彻底走出紫禁城。因为有了牵挂,她这一生都要和大英王朝绑一起了,因为她的男,也为她的儿子。

不知道别待产是不是这样,她把所有记忆都翻尸倒骨盘弄了一遍。渐渐的肚子愈发痛了,迫使她醒过来,一睁眼,看见皇帝就她床前。

她讶然道,“回来了?怎么不叫?”

“瞧睡着,让多歇会儿。”他笑得很勉强,蹲踏板上摸摸她的肚子。孩子像是知道阿玛来了,他掌心里拱起好大一块,他叫她瞧,“老虎是个通透性子,像一样。”

素以笑了笑,有他,她就更安心了。张开双臂邀他到她怀里来,问他,“回来多久了?”

他她脖颈上蹭蹭,说有半柱香了,“知道转胎,弘巽他们都来了。”

她觉得挺不好意思,“劳爷们的驾了。也是,生孩子,叫王爷们来算怎么回事?”

其实皇帝没好说,他是害怕,要兄弟们来壮壮胆。以前他不管那些嫔妃生育的事儿,总管太监来报一声说发作了,他只要养心殿等着消息就成。不像这回,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儿过火焰山,浑身都架柴禾上烤。

他抓着她的手指亲了亲,为保面子睁眼说瞎话,“也没想让他们来,他们不是管宗府内务府么,孩子生出来进玉牒,要他们造册子。”

素以这会儿脑子钝,随便就被他糊弄过去了。肚子里的小也努着力,似乎直往下坠,眼看要开始了,她着急起来,“不成,像是要生了!快走,走得远远的,上勤政殿去。”

一个产婆子掀褥子看,对皇帝蹲福道,“小主儿见了红,阿哥爷这就要出来了。请万岁爷移驾,奴才们好上来伺候。”

屋里忙碌起来,皇帝想走舍不得,不走又不行,呆呆站地心进退维谷。他看见素以满脸的汗,顿时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每跳一下都无比痛苦。她替他生孩子,他打心底里的感激她,可是她如今这模样,又恨不得这孩子从来没有来过。

她穿过墙朝他张望,“走啊,别这儿,血房里不吉利。”又推她母亲,“额涅您让他走,他这儿,连放嗓子叫都不能够。”

素夫听了忙过去劝慰,“万岁爷放心,这儿有奴才看着,您上外头稍待,快的话两个时辰就行了。女生孩子都这样……”见劝不走,她也有些上火了,“唉,您戳眼窝子里也使不上劲儿不是!赶紧出去吧,这儿要关门了。”

长满寿进门来,连哄带求的把他请了出去。见心斋明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看着那棂子发愣,直到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叫声,他才发觉自己打摆子打得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长满寿摸摸鼻子,没见过万岁爷这狼狈样。十几年前他还太上皇跟前当差,那时东篱太子的生母使坏让万岁爷去管宗府,整顿一趟旗务得罪了满朝亲贵,多少弹劾啊!太上皇问差使,两边是红着眼的皇亲国戚,把乾清宫弄得像十八层阎王殿。万岁爷那时不过十三岁年纪,跪着回话,一声声铿锵有力,硬是没皱一下眉毛。长满寿心里自得,他说什么来着?早就瞧准了的,万岁爷和太上皇一样是痴情种。天崩地裂可以面不改色,但是经不住心上的一个眼波。

只不过这么耗着不是事儿,他也怕礼主儿没生,万岁爷他老家先瘫倒了,便上前来搀扶,“主子您移驾,几位王爷都丽瞩楼候着呢!您听奴才一句话,生孩子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办完的。外头女着床,生起来一昼夜是常事儿,您这儿巴巴儿看着,等到多早晚?还是上楼里去,奴才候着,一有消息立马回禀主子,也省得您听小主这声口……揪心得慌。”

皇帝不想走,可是到底支持不住,两腿直打晃,没计奈何,最后拌着蒜出了见心斋园子。

丽瞩楼离见心斋有段距离,听不见她的叫声了,可他的魂却丢了那里。进了楼也坐不住,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往东一叹,往西一叹,弄得几位王爷如坐针毡。王爷们家里有妻有妾有儿女,不管福晋还是侧福晋,生孩子也都是下来回话,得了消息哦一声算打发。像万岁爷这么折腾法没经历过,看他着急上火十分理解不通。

“您歇歇,别转了,转得眼晕。”六王爷把圈椅搬到了大厅正中间,“您还是耐着点儿性子,这会儿没别的办法,就一个字,等!”

“朕出来的时候稳婆说见红了,”皇帝哆嗦一下,“见红就是出血了,是不是?”

这位运筹帷幄的万岁爷大概是吓傻了,有什么呀,不就是出点血嘛!管宗府的三王爷说了,“生孩子不出血才奇怪呢!依着,女平时多拿阿胶红枣进点儿补,横竖每个月几天也习惯了,对她们来说流血像如厕,没什么。”

皇帝呸了一声,“说的是话吗?可见是个冷血无情的!”

哥儿几个一处没外,皇帝骂两句也不上纲上线。三王爷挨了呲达,翣着眼儿道,“说错了吗?知道这比方不恰当,生孩子性命攸关,和来月事不一样,这不是为了安慰您嘛C心遭雷劈啊!”

十三爷还小,屋里也没通房,对每月流血这事儿很好奇,追着三王爷问,“三哥,是伤了哪儿吗?老出血怎么成?不叫太医看看?”

三王爷摸下巴,小声道,“瞧二哥,这会儿心头正起火,别说血了,没的遭殃。”

大伙儿都缄默下来,闷着头坐殿里发呆。外面变了天,簌簌一阵急雨打屋顶上。王爷们有些惆怅,这样天儿不讨喜,他们做陪客闷出蛆来,想上园子里转转都不成了。再看万岁爷,也确实是闹得六神无主。说起来宇文家能做帝王的都这样,为女神魂颠倒,这点也真够叫佩服的。

这么的熬肉,只管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皇帝依旧转圈,从屋里挪到了廊庑底下,手里数着一串核桃念珠,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走近了听,原来是重复佛号。皇帝再有能耐,有些事也无能为力,这时候他是最最普通的,是个等妻子分娩,盼着母子平安的男。

素以那里也委实坎坷,她不知道生孩子这么难。就像额涅说的,浑身的榫头都炸开了,一节一节都错了位。五个时辰了,她浑浑噩噩,已经耗尽了精神。

她茫然四顾,产房里点起了红烛,火光跳跃,窗口的绡纱被夜染黑了。痛过了有短暂的松快,还没来得及休息,新一轮的剧痛袭来,她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努力。小阿哥啊,简直要命。她觉得下半身撕裂了,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痛哭失声。她额涅边上呵斥,“不许哭!有这闲工夫给使劲儿!想着孩子,孩子耽搁不起,再这么下去要坏事的!使劲!”

稳婆来摸肚子,催促着,“阿哥爷进产门了,能看见头了,小主儿千万沉住气。就差那么一点儿了,您喘口气再来。”

素以觉得受不住,只怕是要死了。她没劲儿了,上哪儿再找那力气去?心肺运转不过来,她大口的抽气,昏沉沉就要睡过去,然后她额涅来晃她,把她的脸拍得啪啪作响,“大妞子,不许睡!男等着呢,睡了对不住他!听见没有?”

是啊,她还有她的东齐,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就要找别的女去了。这么一想,醋劲上来也能调动起积极性。她勉强睁开眼,眼前金光四溅,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耳朵却很灵,听见产婆大声说她那处小,要请剪子来剪产门。这下把她吓着,激灵一下就醒透了。提气儿再用力,边上欢欣鼓舞,“出来了,头出来了”。她脑子里就一个想头,想看看她的老虎阿哥长什么样儿。这孩子陪她熬过饿,甚至可以说救过她的命。她要把他送到世上来,让他顺顺当当的长大。

有了奔头,她重又整装待发。一点点一点点的往外推,大约最难的是那副小肩头吧!感觉真已经到了极致,助产的小心拢着往外扽,突然一松快,老虎就出来了。

她这回吃了大苦,里头多少次的险象也许她自己记不清了,皇帝却明明白白刻心上。她第一回倒不上气来长满寿就来回禀他,他从丽瞩楼赶过来,见心斋门外痴痴站着,自己几乎也只剩半条命和时间拉锯。猛地一声啼哭传来,像当头棒喝,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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