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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出宫很顺利,想必皇帝提前和皇后知会过了,她去长春宫辞行的时候皇后只是点头,“去了园子里多加小心,底下多备些照看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叫进宫来回话,自然打发晴音去办。”

素以看着她,因为怀了身子已经不需要晨昏定省了,单就偶尔来见一回礼。离上回大约有二十来天了,今天再瞧皇后,面容越发憔悴,像桑老了十岁似的。

善性的,压根硬不起心肠。之前怨她,现看看她这个病况,素以觉得皇后也不容易。毕竟她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并且也曾经极力促成她和皇帝。虽然是有所图,但是活着,有谁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每个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只不过打的手法各不相同罢了。

她倾前身子替她掖掖被角,“主子娘娘,您也要保重身子。您是福厚的,以后有享不完的尊荣,这点子小病小灾是坎儿,迈过去就好了。”

她给她吃定心丸,皇后看她一眼,翕动着嘴唇,要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临了一叹,问她,“还回来么?”

回不回来的,难说。其实皇后乎的还是皇嗣,素以心知肚明,却也不愿说破。孩子要是进宫,她没有不跟回来的道理。皇后大概也怕她到时候死活不脱手吧,前阵子才被皇帝旁敲侧击的提醒了一通,现办事也难免瞻前顾后了。

她点了点头,“宫里才是家,奴才还是会回来的。”

皇后闭上眼道,“回来就好,去园子就散散,不要长久的住。毕竟山里湿气大,呆久了也不好。”

素以应个嗻,蹲个福退出了长春宫。

走出顺贞门,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身后的大红门,这扇门关了她整七年,每回只能遥望,这次终于可以离开了。即便是换个小一点的禁苑继续囚禁,也还是有种从雾霾里冲出来的畅快感。

她登辇上路,皇帝早朝未能同行,仪驾前后派了几十个侍卫护送,一行浩浩荡荡向别苑进发。她扒窗口往外张望,头顶上茂密的枝叶间有跳跃的金,青石甬道上一路尽是斑驳的光点。外面的世界就是活泛,不知道哪个方向有京戏传来,可能是个守林,运足了气唱,“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城楼怒发冲冠……”那老生的腔口,把这寂静的天地都点亮了。

素以靠围子上闲适的笑,从今天起就是新的开始。万岁爷说可以招娘家进来作伴,她自己打着拍子附和起来,“贤弟休回长安转,就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静宜园正门前。这园子建香山上,是个丘壑间起伏的行宫御苑。这里景色美,更因为比起紫禁城少了压抑和厚重,多了灵秀和奔放,就俨然已经是天上间了。

长满寿前面引路,虾着腰提醒她仔细脚下,又笑道,“的主子,知道您爱清静,万岁爷点名指见心斋给您呐!那地方别致,您见了一准儿喜欢。”

长大总管是得了素以的势爬上去的,算他是个有良心的,对这位贵溜须拍马,连小主都不叫,直接管家叫主子。这是自降身份吗?不是。他瞧准,别看她这会子离了宫,不鸣则已,一鸣惊,调个个儿准保是一品。

见心斋的构建比较特殊,是个环形的格局。从高处往下看,鳞次栉比的黑瓦当顺着圆形的回廊铺陈,有点像画上看到的福建土楼。进了园子是个半圆的水池,池里养鱼,溪水清澈,一眼望得到底。池子三面连回廊,从西边进来看见个水榭,那就是见心斋。

“这地方好,景美名字也中听。”兰草搀着她主子道,“奴才们有幸,这辈子还能上静宜园来住阵子,全托了主子的福。”

素以抬头看檐下匾额,见心斋的名字也有由来。“圣说话,开口见心”,万岁爷这是下了功夫,要叫她心口如一啊!这小心眼子!她嗤地一笑,扭头对长满寿道,“出了宫,可能也不常见万岁爷了,您既然他身边,就请替好好伺候他。虽出来了,到底还是不放心的,这不,一切都得托付您。”

“哟,不敢当。”长满寿笑得花枝乱颤,“奴才是您提拔上来的,就是到死也和您一条心。您用不着嘱咐奴才,奴才这儿都有一本账。您别担心见不着万岁爷,奴才料着万岁爷不会把您干撂这儿不管。您擎等着,说不定过会儿就急赶着要来了呢!”说着往前一指,“唉嗨您瞧,府上太太和二姑娘来了!”

素以一抬眼,正看见额涅和素净相携而来。她留神看素净,虽然腰以下的地方还有些走偏,但是瘸得似乎没以前厉害了。她忙往前迎了几步,“额涅,二妞子!”

娘家就是亲,也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到一块儿就聊开了。就是素净别扭不怎么爱说话,坐亭子里,只管往她肚子上瞄。素以故意挺腰子让她看,“快五个月了。”

她嘟囔了句,“屁股大了。”

素以脸一红,“不光屁股大,胯也大了。”

素夫朗声笑,“们不懂,女家怀孩子生孩子,就得把拆开再重装,们以为好玩的么?当初生们兄妹,一个接一个的受了多少罪啊!如今见们都成家立室了,心里高兴。大妞子跟着万岁爷,主子抬爱,日子过得滋润就放心了。二妞子么,只等小公爷丁忧满了就成婚。是老幺,最小的也最占便宜,家底子都掏给了。咱们风光大办一场嫁出门,这辈子的差事也就办完了。”

听她额涅的说法,素净倒像和小公爷处得不错。她往前挪了两下打探,“小公爷上们家去了?和二妞说话了吗?处得怎么样?”

素夫看素净,“叫她自个儿说。”

素净不太好意思,扭捏着松了口,“他这没谱,半夜里窗户底下吹叶子,差点没叫二哥哥打死。”

素以咧嘴大笑起来,“就知道这是个猴儿顶灯,他放不稳呐!”

“可不!”素净两颊发红,“上回到定国寺上香,的帕子掉池子里,他为了去捞,连带竹竿栽进水里,弄得一身稀湿。”

“那得飘了多远呐,拿竹竿都够不着。”素以啧啧道,“丢了就丢了,天还没热透呢,摔进池子里要得病的。”

素净把手绢拧成了麻花,羞怯道,“哪儿呀,不是拿竹竿够,他那会儿跨竹竿上,给演《打金枝》。”

大伙儿听了直摇头,缺心眼儿真是没药能治。现成的竹竿不用,难不成是舍命博姑娘一笑?素以看素净不像刚开始那么厌恶这门亲,兴许还有些喜欢上小公爷了。自己是过来,一琢磨就能明白七八分,便顺风顺水道,“小公爷对是上心的,跟他过日子,心大点儿比谁都舒坦。”

素净瞥她一眼,“这是捡了的漏么?”

她老脸上挂不住,“不能这么说,那时候也是被太皇太后乱点了鸳鸯……那个,这不是有孩子他爹么,和小公爷也是有缘无份的。他的红线身上,们好好的,将来大婚包个大红包儿,成不成?”

素净低着头揉帕子,“说心里话,这腿……自己忒扫脸了。叫家齐全爷们儿取个瘸婆娘,还好就是个侧福晋,和他拜堂的是个全须全尾的,这么的他也不算丢脸。”

她说这话,素以满心愧疚起来。那时候为了补偿小公爷,另指了九门提督家的小姐做正头嫡福晋。现看看素净,和小公爷有了感情,只怕又是另一个自己。指婚的旨意下了不能随意改,况且小公爷没什么罪过,男家外头走动,脸面要紧。总不能让背后说他娶了个跷脚老婆,为今也只有等着自己再爬高些,让素净受她荫及,昆家更有脸面些罢了。

素夫眼瞧着越说越斜了,赶紧的打岔,“听说宫里御医都会把脉断男女。叫瞧过没有?是个阿哥还是格格?”

素以腼腆笑了笑,“也没说一定准,料着是个阿哥。”

“那敢情好。”素夫眉花眼笑,捧着手说,“玛法上回来今雨轩遛鸟,遇上个号称前算八百年后算一千年的神,报了的八字,家一看就说这姑娘能生。”

素以嗑瓜子呢,听她额涅一说呛得大咳起来,“真晦气,这什么王八眼儿推的字!”

“别忙骂家,哪门哪户不是越会生越好?子息多地位稳,这么说还不称意?”素夫给她拍背,“做妈的了,听了这么一句就这模样,眼皮子浅么?要紧一宗儿,家说是大富大贵的好命格,有一举得男的福气。咱们哥儿还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官的。”

素以无奈的笑,“皇帝的儿子不做官,谁做?估摸着神仙知道玛法是素统领家老太爷吧,往好了说总没错。打赏了吧?说一车好话,不打赏保准啐声穷财神。”

老太爷那天一乐,把袖袋都掏空了,哪能不赏呢!素夫不惦念那个,尽挑喜欢的说,“给喜钱也应当,嫂子上钱庄换了六十吊铜钱染色,准备着等临盆送到庙里去布施。瞧瞧,嫁出去的闺女也不是泼出去的水,昼思夜想唯恐吃亏。老姑奶奶也觉脸上有光,这回不对鸟架子骂了,叫搬块磨盘放园子里,站磨盘上冲鸡窝,秋家被她骂出花来了。”

老姑奶奶这辈子没遇上好,落得这样田地。不过她那套怪诞举动说起来确实又气又好笑,素以道,“园子里住,不像宫里管得那么严。改明儿叫接她进来逛逛,咱们自己好说话。”

素夫应下了,又问孩子的名字小字,“这回是毓字辈儿,万岁爷说叫什么?”

素以想起他坐灯下翻大典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他列了好几个,都不称心,说再好好琢磨。依着,贱名好养活。叫猫儿狗儿不雅致,叫老虎多好。那么威风,小病小灾的都近不了身。”

“老虎阿哥,这名儿就雅致了?”素净一吐舌头,“可别吓唬了,家都叫福啊祥的,们家的叫老虎,不像话。”

大伙儿前仰后合的笑,这样大好的春日里,渐渐近立夏了,山里草丛多,中晌虫蝥热闹开了,声虫鸣混一处也甚有趣。

正打茶围,不经意一瞥,看见个穿明黄团龙褂的悠着步过来了。素夫低低哟了声,扯扯素净袖子,示意她起来迎驾。素以也站起身,等他近了随众一福,他忙来托,叫免礼,笑道,“额涅和妹妹都呢?这回进园子就住下吧,朕不的时候代朕多照应她。”

素夫被他那声额涅震得肝胆俱裂,慌忙跪地磕头,“奴才惶恐,奴才万万受不起,万岁爷可折了奴才的寿了!”

皇帝倒很大度,“这里不比宫里,没那么重的规矩。以往不能叫,是朕的天威,也怕乱了纲常。现不一样,静宜园往后就像私宅,朕再尊贵,您跟前也就是个女婿。”言罢转头捏捏素以的手,“说了多会儿话?坐了多长时候?别累着了,留家里住下,来日方长的。”

素以知道他急吼吼来干什么,这是又到歇午觉的时候了,习惯她身边,已经不能自己睡了。不好戳破他,对她母亲笑道,“也是的,逮着了就絮叨半天。叫先带您和二妞认屋子去,回头歇了觉再接着说话。”

素夫白担皇帝一声额涅,知道他是瞧素以面子,却绝不敢以丈母娘自居。心头正骇然跳着,得了令松口气,福身道是,携着素净往见心斋外去了。

素以心平气和一笑,“困了么?”

“瞧是个到点儿就找床的?”他牵着她的手往水榭走,一面道,“来是告诉个事儿,承德避暑这事儿搁下了。”

她不感到奇怪,嘴角慢慢仰起来,“为什么?”

“皇后身子弱,颠簸不起,这不是最正当的理由么?”他冲她眨了眨眼,“再看看的肚子,朕的爱妃行动也不便,没偷花生喂松鼠,热河之行还有什么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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