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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长满寿抱着拂尘进延禧宫,正是梆子敲过了一更的时候。

延禧宫漂亮,玻璃墙里养鱼,荷藻参差,青翠如画。要是搁着夏天,门窗都换上绿竹篾的帘子,地罩上再挂一排珠帘,那俗称的水晶宫就更名副其实了……美则美矣,他左右环顾,门前只有两个站班宫女,瞧上去冷冷清清。二总管咂咂嘴,死寂死寂,说的就是这幅情景。

他挫着步子往前移,身后两个苏拉托着漆盘亦步亦趋。回头看了一眼,托盘里放了几样东西,绫子、毒酒、刀。今儿又是他动手,碎催做惯了,逢着这种事总轮着他。左手刚给贵妃娘娘收了尸,右手又得送静嫔上路。他木着脸慢慢腾挪,走过一片镶着七彩玻璃的天花,再往前就是静嫔的寝宫了。想想这些宫眷们也造孽的,不安分,老虎嘴上拔毛,花儿一样的年纪哟,这就走到头了。原本闷吃糊涂睡多好,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逃得脱,殊不知皇帝动怒,要治谁的罪,压根就用不着交待因由。什么叫掌管生杀大权?让生就生,让死就死。不能有怨言,还得磕头谢恩。不愿意?叫屈试试,连着们老家一锅端了!

也是这静主儿蔫儿坏,自己不动手,借刀杀等着凑热闹看好戏。满以为站得远受不到波及,谁知万岁爷不好糊弄,扒开王八盖儿,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下水。

赶紧的办,办完了好交差。他撩袍子跨门槛,进殿里准备喊,可打眼儿一看登时傻了——静嫔不用他送,自己已经死了。仰身倒一块羊毛地毯上,陪着上路的还有她的贴身宫女。

这是畏罪?应该不是的。他走近点看,桌上八样锦食盒盖子开着,边上两杯香片茶,珐琅杯子珐琅托碟,端端正正都是成套的。敢情主仆俩觉得死里逃生了,以茶代酒办庆功宴呢!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闪失,像是服了毒,就这么咽气了。

静嫔还是个死不瞑目,两只杏眼圆溜溜睁着,瞳仁散了光,又大又空洞。长满寿抬手掖了掖鼻子,吩咐身后,“给内务府回个话儿,赶紧叫慎刑司派来。”

死了也好,省事儿。不过死因得查明,别再牵连出其他主儿来。又看两眼,没有七窍流血,就是脸色发乌,和三阿哥的死状差不多。他叹了口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不受宠就不受宠,当枪使就当枪使呗,万岁爷也没亏待她,一住一个宫,这么豪华气派的单间儿,好吃好喝供着又不饿肚子,偏要和贵主儿合着伙捅那灰窝子。瞧眼下,都送了命,这下子可安生了。

慎刑司来了,搬尸首都是大高个儿,典狱仵作上来检验,确定断了气,戈什哈把羊毛毯子一卷,包煎饼果子似的把主仆俩兜起来,扛着就往外走。长满寿有点兔死狐悲,对插着袖子摇头,“就这么完了,何苦来哉。”

慎刑司主事高太监是他发小,张罗着叫把桌上吃食带回局子里验毒,别过脸瞧了他一眼,“横竖是个死,怎么死不是死?这趟也齐全了,尚仪局上回栽井里的宫女,叫郑翠儿的那个,这儿总算也能结案子了。娘娘们犯点事儿,八月里的螃蟹,提起来一大串。宫里这日子真不是过的!嗳,小子眼力好,卯足了劲儿提拔礼贵,这会子眼看着熬出头了。”

长满寿嘿地一笑,“估摸着贵妃的衔儿跑不掉,万岁爷爱得很,含嘴里都怕化了。她肚子又争气,这不怀了龙种嘛!现和淑妃一道打理宫务,再过程子能独当一面了,皇后主子身子还不见好,破格晋个皇贵妃也不一定。”

高太监点头如捣蒜,“那千万要巴结住,往后有的好处。”

“出息了能亏得了?咱们可是一窝,当初一块儿扛扫帚的难兄难弟,这么多年,媳妇也该熬成婆了。”长满寿擤了擤鼻子,又问,“瞧是不是毒死?”

高太监唔了声,“说不好,大概齐就是的。刚才摸脉,腕子上还热乎着。从下半晌养心殿出来到这会子,算算有两个时辰,毒发的时间正好对得上。再看看那个死相,和三阿哥一样,估摸是同一种药。也不知道是掺进了点心里还是茶水里,等回头验了才能知道。”

长满寿点点头,“忙着吧,得上养心殿回主子一声,别不是里头还有猫腻。”他挥了挥手,挑着灯笼出了延禧宫。

皇帝翻牌子传的是礼贵,没让背宫叫走宫。怀了身子什么都干不成,到一起就是做个伴儿。皇帝御案后头批折子,偶尔抬起眼来看素以,她盘腿坐灯下做针线。一件花开富贵的小夹袄,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做成了一条缝就提溜起来往自己身上比,脸上带着餍足的笑,那笑脸儿比任何时候都美。

眼下这样就像寻常家夫妻,丈夫忙着养家糊口,老婆带孩子操持家务。皇帝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时光,他的养心殿,他忙政务、和军机大臣商议国事的枢要地方,如今让一个端着笸箩,腋下夹着尺头的女占据了一半。这女是他的心头肉,舔线穿针,正给他儿子做小衣裳。

他笑了笑,心里很觉安乐。虽然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噩梦都过去了,她还他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素以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点酸。抬手捏两下松松筋骨,看见他不远处,一本正经的脸,两道眉毛又浓又长。她咧嘴叫他一声,他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起头,茫然问怎么了。

她把小褂子举起来让他瞧,“好看么?”

他说好看,“可为什么绣牡丹?万一是个小子,穿起来女里女气的。”

他不懂她心里的想法,她也不能和他抱怨。国事够他操劳的了,宫里又刚平息了祸乱,再烦他,她实是舍不得。于是眼儿一斜,鼓起腮帮子道,“哪里女气了?孝儿家,分什么男女!外头孩子都是大的穿剩了小的穿,要是头一胎是闺女,底下的不也接着穿么,又怎么的?”

“不怎么的。”他见她动气,无可奈何的笑,“这轴脾气,愈发蹬鼻子上脸了。半句也说不得?外头孩子是外头孩子,帝王家的阿哥,拣剩的穿没什么,打扮得像个姑娘却要招笑话。”

素以拧起眉头细声嗫嚅,“倒盼着是个姑娘……”

皇帝没听真切,想再追问,长满寿进门就地打千儿,“奴才来给主子回话。”

料着是静嫔的事办妥了,皇帝神色淡淡的,曼声道,“给和善保发道旨,就说静嫔因病薨了,按嫔的品阶发送,没有追封。”

长满寿躬身道是,略迟疑了下朝上觑觑天颜,“主子,奴才有事要回禀。静主儿她不是领旨伏法的,奴才到延禧宫时,她和贴身宫女都已经断气儿了。”

皇帝听了微讶,“慎刑司验了么?有说头没有?”

“吃喝的东西都叫慎刑司带回局子里去了,听高无信说,十成是中了毒,症状和三阿哥一样,没血没涎,就是脸色发乌。奴才过去瞧了,静主儿两眼瞪得铜钱也似,看模样死得挺难受……”

素以心惊肉跳,突然一阵恶心,扭身就吐起来。皇帝忙扔了手上朱砂笔过来,边给她拍背边斥长满寿斥,“嘴上没把门的,没瞧见礼主子?滚到一边去!”把长满寿吓得落荒而逃。

素以心里害怕,越怕越恶心,直搜肠刮肚吐得眼泪横流。这么一通倒腾,半天才缓过劲来,掐着皇帝的手脖子嚎啕大哭,“不要宫里呆下去了,怕透了,倦透了,让回家去吧!再这么下去也得死……”

是一种莫名的恐慌,惶惶然,似乎下一个就会是自己。宫里接二连三死,自己又怀着孩子,想得多了,情绪也变得无法控制。她原本就抵触,宫里服役是没法子,可是遇上他,叫她想撂也撂不下。她是两难,如果有好的选择,谁愿意一辈子锁高墙里?如果太太平平的,她能时时仰望他,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可是为什么会是现这样?以前的七年虽有暗涌,没听说主儿们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想来想去祸头子是自己,要不是她打破后宫的平衡,叫这上百口子守活寡,大概就不会出现现的局面。

皇帝一味的宽慰她,“有,谁也不能动……听说,以后要出巡,一定带着,成不成?别哭了,对孩子不好。”见她渐渐缓和了扶她进东暖阁安置,让伺候着漱了口,自己绞帕子来给她擦脸,有意的带了调侃的声口,“瞧瞧,来前打扮过?一哭脸上粉可散了,不好看了。”

她有点尴尬,拧过身子道,“也怕以后看腻了,不媳,打扮总是需要的。”

“傻子。”他两手捧她的脸,“不会腻的,要是喜新厌旧,何苦费那心思纠缠?三宫六院那么多娇花不采,偏巴结这根狗尾巴草么?又不会撒娇,还是个刺儿头,说图什么?”

她兜天翻白眼,“怎么知道!豌豆黄吃多了也爱嚼嚼雪里红,咸菜下饭嘛!”

她总有那么多奇怪的论调,他苦笑着更衣陪她上炕,靠着炕头的螺钿柜说,“今儿不批折子了,陪着。”

她把肚子里的存货吐了个底朝天,他怕她饿,问她要吃点什么,她摇摇头,侧过身来揽他,“主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抚抚她的脊背,“不管密贵妃和静嫔怎么死法,总之是死有余辜,没什么可替她们难过的。贺氏兄弟多,五个都要打扫干净,刑部得发公文下去。至于静嫔娘家,她阿玛是云贵总督,这些年治理南边很是得力,朕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何况她干的这些腌臜事儿,她父兄未必知道,所以和家倒还可以保全……阿玛哥子的官职,已经一等一等往上提拔了。毕竟要晋位,娘家总得说得过去。”他把唇印她额头上,“好丫头,把那颗牛胆再放大点儿,有撑腰还怕什么?等生了阿哥就晋做贵妃,虽然没法子和皇后比肩,但是一之下,也不用再忌讳别了。”

他向她许诺,让她心里有底,这样总是好的。说起来一个小小的宫女,家里没权没势,能走到今天,依仗的全是他的爱。她拉过他的手,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的盘弄。他的十指纤细修长,男长成这样真难得,一看就是享福的手啊!指甲盖饱满,颜色也健康。她虔诚的亲亲,“主子不要负……就算必须雨露均沾……”她把手按他胸膛上,“这里,也要给留个地方安身,好不好?”

她今天很怪异,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让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把她捧怀里,“这里只有,别进不来。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把朕当什么了?咱们宇文氏可是出情种的,高皇帝、皇父、大喇嘛,现是朕,将来还有咱们的儿子……”他探到被褥下面,穿过她的中衣把掌心贴她平平的小腹上,“里头有的儿子,知道多高兴么?”他像撸猫狗似的,一下一下来回趟,“好宝宝儿,快长大,阿玛急等着见呢!素以,三个月到了吗?”

她红了脸,靠他怀里咕哝,“没呢,还有十来天。”

“嗯,那快了。还有十天,朕可算要守得云开了。”他笑着抵住她的额头,她颊上酡红,他摇她一下,“害臊么?是朕说得太露骨了,叫不好意思?”

她嗤地一笑,他恰巧来亲她,撅嘴一啄,啄到了她门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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